远亲的到来，使建文帝清瘦的脸上笑容满面，一扫连日来祭祀的疲惫。那朱高煦不等建文帝发话，略一拜便直起了身，弹了弹衣上的尘灰，虽然这宫中地洁如洗。他早脱去了祭服，换上了一身时兴的装扮：头戴一顶时样绍纱帽，身穿一件银红关绫道袍，脚下白丝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扳书画扇子，旁若无人地把玩着，一双眼打量着建文帝：原来这皇帝就是这副样子！看他那一身排骨，马术赶得上我吗，箭术赶得上我吗，彼迟早会取而代之——朱高煦这样一想，也就看低了这皇兄，乐得兄长朱高炽去回建文帝的话，自己摇着扳扇，把一双勾眼去睃那皇嫂，心想，如此美人儿，这建文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四皇叔病情如何？”
“回皇表哥的话，父王时时发病，不能离藩，故遣我三兄弟来为祖皇祭奠，父王特修书一封，向皇上谢罪。”
建文帝从朱高炽手中接过信涵，无非是身体如何不适、不能亲来祭祀，只有在藩拜祭的话。
最小的朱高燧觉得一切新奇，这里和父王的藩府大不一样，光那柱子就粗了许多，于是一双眼不断往四处观看；只有那朱高煦只看一处，把一个年轻的皇嫂嫂看得垂下了杏眼，低下了粉面。
“各位叔叔在此多叙一叙，妾先告退了。”皇后终于坐不住了。
朱高煦嗅着一路暗香，眼追着年轻美丽的皇嫂出了殿门，顿时觉出了无趣儿，扇也有一下无一下地摇着，随口还打一个长长的哈欠。
“几位皇兄一路颠踬，想必是辛苦了。不知皇兄们下榻在何处？”建文帝正和朱高炽说些家常话，见老二朱高煦哈欠连天，老三朱高燧也是一副兴味索然，也就结束召见。
“回禀皇上，我兄弟住在母舅魏国公处。”
“甚好。你等在京师多住几日。”
建文帝留他们兄弟进了膳，又每人赏赐了一套文房四宝，方送出宫去。
进了屋，那朱高煦将手中的笔砚抛倒了地上，手中的扇子不断地扇：“什么东西！这些烂玩艺儿也能赏人？若我当了皇帝，出手必然黄金千斤！”
时魏国公徐辉祖进门来，见散了一地的笔墨纸觇，浓浓的墨汁淌在地上，满屋的墨香。
“贤甥回来了？用了饭否？如何纸笔丢了一地？”
朱高煦坐在椅上气呼呼地直摇扇儿，老大朱高炽忙去拾地上的纸笔：“回母舅的话，皇上已留我们吃过了。二弟不小心，将地上弄脏了。”
不忠不义的畜牲！魏国公在外面已听见了外甥的话，心想这几个外甥倒要替皇上看着点儿。
兄弟三人在京逗留了数日，燕王有书飞来，一面催他们兄弟暗做准备，一等皇帝发话，即刻回藩，一面上报建文帝，说自己病重，要儿子们回藩探望。
齐泰上奏道：“燕王这次不来祭祀，必是心虚有诈。有报说燕王近来秣马厉兵，朝廷宜早做准备。拘留三子，与拘燕王无二。乞陛下降诏拘留之，以系燕王之心。”
“黄卿意下如何？”
黄子澄反对齐泰的意见。“此举不可。前日连削五王，皆五王自做之孽，罪名已彰，非朝无故加罪。今燕王遣三子来行祭礼，是尊朝廷，无罪也。无罪而拘之，燕王举兵则有口实，非为上策！”
建文帝十分赞同黄子澄的意见：“燕王谋反尚无实据。拘留非礼。”
关键时候，皇上往往偏听黄子澄的意见，仅是因为黄子澄作过帝师么？
可这黄子澄虽有近谋，却无远虑，如此必召后患！齐泰心急如焚，但脸上仍静如止水，如果仍坚持抗辩，不仅会开罪这帝师，以后不好同朝共事，更会为朝廷早日带来灾难！
退了朝，正为如何劝说皇上留住燕王三子烦愁，不其那魏国公走进府来。
“听说皇上要放这三子回藩？万万不可！”魏国公寒暄未毕，急入正题。随后便将所见所感说了一遍。齐泰一听，极为兴奋：
“难得魏国公对朝廷一片忠心！且受齐泰一拜！有你这亲舅舅去劝说皇上，最好不过！”二人匆匆入宫。
“燕王久蓄异志，今遣三子来，实天夺其魂。陛下宜留而剪除之！若纵其归回，必贻后患。”
建文帝仍是沉呤不语。
魏国公只好又奏：
“臣观三子中，次子高煦，骑射绝伦，奸而悍，异日不独叛君，抑且叛父。陛下若担心拘之无名，可遣世子高炽并高燧还国，单留高煦，亦可剪燕王之一臂！”
建文帝仍踌躇不决。朱高煦见父王的请旨到了数日，朝廷仍没有叫回藩的意思，心里早鼓捣起来。这日又见整日一本正经的母舅一人在后花园子里徘徊有时，不时朝自己兄弟住的舍院望过来，又急匆匆地出了府门，直朝皇宫而去。见哥哥在屋里看书，弟弟在逗一只鹦鹉玩，一人便悄悄出了门。来到马厩，解了一匹良马，跟门人说是去朝廷接母舅，出了门，竟驰马出城而去。跟在后面的门子见状忙去拉马阻止，手还没有伸到，那朱高煦早一扇打过来，似舞着一杆金枪，重重地将门子打翻马去。那门子爬起来一摸，脸上火辣辣的一条血梗，吐一口，竟被打掉了两颗牙。心想老爷出门时吩咐要严加看管这三子，不敢耽搁，忙迭迭撞撞地追进宫来。
“皇上，请即下旨拘拿！”
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然后提了御笔在案上写着，然后交给三宝：
“朕已拟好了旨，令其还国探父。让他们走吧。魏国公！”
“老臣在。”
“朕备了些东西，叫朱高炽、朱高燧给燕王带回去。”
魏国公跪了下去：
“皇上，只怕您以礼待人，人不能以礼待陛下！”
齐泰也跪在地：“陛下，钳住燕王，这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二位公卿请起。二位忠心可鉴，只是拘之无礼。况燕王病重，思子心切，朱高煦不辞而别，情急射杀无辜，也不碍情理。齐卿连日劳乏，宜早回府休息。三宝！”那站在旁边的三宝忙跪了下去：
“奴才在！”
“对大臣家宅派锦衣卫日夜看守，不得再出差错！”
“奴才领旨！”
齐泰流泪而拜：“陛下，臣牲命是少，大明江山是大！”
建文帝黯然下殿来扶：“齐卿请起，朕亦不得已而为之——”
朱高煦三兄弟出了京城，星夜北上，不日即回藩国。
燕王见三子完好无损地归来，大喜：“吾父子相聚，实天助我也！”
虽已初夏，燕王仍着一件厚厚的皮袄，热汗淌面。朱高炽见了问：“父王近来病体如何？”
“无碍。”
燕王擦去脸上的汗：“朝中有何举动？”
朱高煦抢着说：“正闹着册立太子。长子文奎，将来要当皇上。”
燕王闻言笑了，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重重一抛：“你们这位皇兄也太喜“文”了。将其父追号懿文，自名允文，改年号建文，立太子又名文奎。文，就能安邦定国乎？”
八
忙完了太祖的小祥，建文帝稍事轻松。又值方孝儒的改革渐闻成效，先前废弃的土地得到了开耕，国库的粮食秋收可望增二至三成；各种案犯锐减，收在监的不到往年一半，报上来等候秋决的也只有往年的十分之一。看来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个富强的礼义之邦不久即将到来，先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即在我朝实现！
览着各地来的称贺的奏表，建文帝心中泄泄然。祖皇以洪武创下大明王国，而我亦能以建文建立前无古人的圣朝！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言虽不谬，却不准确。确切地说，应是礼义二字治天下。为君，为臣，为民，如果有了礼义二字，天下何事不可得！
虽然政事繁杂，但改革的成效和即将实现的理想，让建文帝神清气爽。批阅完最后一个奏章，拉开窗帘，又是月满中天。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建文帝脑中冒出这一句诗，想起那花好月园下的蝉娟似的美人，心中又蓬然畅达。便叫了两个内侍，直朝春和宫而来。
“皇上，臣妾以为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桂妃见了面，一面行礼，一面那眼泪就涌了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如杏花含润，晨花带露。
“孤记着爱妃的搂心月，又想着爱妃的杨柳风，怎能说就见不着朕了？”
桂妃破涕一笑，娇色媚妩：“皇上——”
建文帝伸手去拉桂妃，碰上了桂妃婉上凉凉的玉镯。细细地把玩，似还刻有字。拟凑在灯下去看，那桂氏却象被螫似地缩回手。
“什么宝贝？朕明日送你一对就是。”
“虽不是什么宝贝，却是妾祖传之物。”
建文伸手去摸桂氏另一个手腕：
“你怎么只带了一个，还有一个呢？”
桂妃躺在建文帝怀里逶逦，伸着那如雪如藕的手臂任建文摸裟。
“还有一个在妾父处。”桂妃答着，神色杳然。
建文帝见状，以为桂妃又在想家了。捏着那玉镯说：“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桂妃却不答，宿回手，脸上已换了笑容：“陛下还想看妾跳舞吗？”
“爱妾的舞姿，恐怕赵飞燕也不过如此。”桂妃忙用手去掩建文帝的口：
“妾不想当亡国之女，留千古骂名，陛下也不是亡国之君。”
“孤信口开河而已。”
婢女们设好案帐，摆上鲜果美肴，一个个退到红帐之外侍立。建文帝斜倚榻上，看着桂妃反弹琵琶，边歌边舞：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欲将燃。为君娇凝复迁延，
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这桂妃识文断字，能歌善舞，又深谙人意，颇受建文帝喜爱。虽然深得建文帝爱怜，又不象其她皇妃，得宠便缠着皇上要这要那，桂妃从不提任何要求，即使皇上主动提出要加封其父母，也被桂妃婉辞拒绝，说不想让人说皇上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越是这样，建文帝越是喜爱。不论是心绪惆怅无以复加，还是心情愉悦之时，都想到桂妃处来。这女人是他沙漠的甘霖，瀚海的巷湾。除了他那建立礼义之邦的理想，平生热爱的，大约就是这个女人了。等国泰民安之后，把就把皇位交给子孙，自己要学那东晋的陶潜，带着桂妃去种菊南山，吟诗东。然而每当说到说些的时候，桂妃总是笑着凄然：妾有这么好的命么？每每在神欢情怡之时，这桂妃却时常走神。是为什么？是在为无身孕担忧吗，要请太医为其诊治了。
看着桂妃起舞，建文帝却神游八仞。喝了一杯美酒，望着那正朝自己惊鸿一瞥的桂妃，心胸畅然，身心不由又象飞起来的大雁，在长空自由自在地飞翔。乐而不淫。圣人若站在九天，大慨也不会责怪他虔诚的弟子吧——
窗外有人在轻轻的咳嗽，小心翼翼得象青虫轻叩纱窗之声。建文帝听见了，说：“进来吧。”
透过维帐，建文帝见秉笔监三宝走了进来，在帐外垂首恭立。桂妃见了，知是有事来禀报，虽是不悦，仍停了歌舞，放下琵琶，气喘如兰。“公公进屋来说话。”
“多谢娘娘。”三宝仍站在帐外，低着头，哈着腰。
“御用监的奴才新进了一些时新的衣服，明儿奴才送几箱进来，看是否合娘娘的意。”桂妃听了，脸上仍没有笑意。
“你怕不是来说送几件衣服的吧？”
“奴才是来请娘娘保奴才的狗头的。”
桂妃听了，水眼一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得大惊小怪。”
“来请皇上到谨身殿去的。”
“好你个三宝！我说你来有什么好事儿！真正是人精〈参〉、刁痞〈貂皮〉、呼〈乌〉拉草！”
三宝因是东北人，入了宫便因东北有三件宝而得名三宝。建文帝听桂妃这样一说，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只听那三宝站在帐外仍一本正经地哈腰：
“奴才是狗尾巴草！”
桂妃一听，不由莞尔。那朝建文帝呶着的红润润的樱桃小口儿总算绽出了笑意。三宝见桂妃已转了脸色，忙说：
“皇上，齐大人、黄大人、方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说是有要事奏报。”为削弱燕王势力，朝廷有诏，由开平督指挥宋忠调选燕府精壮，隶守开平。燕王不好违旨，只有开了籍册，听宋忠选调。时燕府中有两个旗官，一个叫于谅，一个名周铎，俱生得勇猛，都被圈在抽调卫甲之列。那开平与蒙人交界，要饱尽边塞之苦不说，说不定何时就丢了牲命。这两人知道自己将被调往开平，心中老大不乐。一日，两人一处饮酒，饮至半酣，一阵酒气涌上来，就摔了杯子：我二人皆是燕王心腹，异日燕王举义，我们也可一刀一枪地博个荫妻封子，也不枉一身本事。这一去开平，再还有什么出头之日。俩人越说越气，却无可奈何。最后俩人便想了一个万全之策，找到那管事人，暗暗用银子买脱了名子，另签了俩个。不想那俩人知道了于谅、周铎干得好事儿，自然不愿顶替送死，一状告在百户倪谅处。
这百户于谅本是兵部派出的耳目，知事关重大，也不去报千户、指挥，将于谅、周铎骗出燕府，一绳子捆了，星夜押送京师。齐泰见报，亲自拷问，那于谅周铎只好道出实情。
“请陛下降旨，着北平布政史张丙、都指挥谢贵、张信等，趁燕王不备，将其拘拿问罪！”然而方孝儒反对齐泰的意见：
“固然燕王部下说燕王异日举义，可朝廷并无燕王举义的实据，如若仅依这两人的口供去捉拿燕王，于礼不可！”
前时削去五王，多由齐泰决断，虽然也时常与黄子澄商议，事情办起来却顺利得多。自湘王自焚以来，建文帝在削藩的问题上更是犹柔寡断。每遇事，必由三大臣参与，可议去议来，终是没有什么好结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有燕王部将供状在此，这是剪除燕王的大好时机。然而自己也是读的圣贤书，学得也是仁义道德，所以只好干着急，不好也不能明说。
见方孝儒和齐泰所言大相径庭，建文帝只好问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子澄：“黄卿意见如何？”
黄子澄听着两位大臣的意见，心想这二位大臣是太不了解这位年轻的皇帝了。从巩固政权出发，建文帝自然是想削除一切对他有威胁的势力，从皇帝还是皇太孙时，在东角门头一次和自己说起七国之乱，黄子澄就明白了让这位君主夜不能寐的，就是捅有实力的藩王。削藩伊始，建文帝是积极的，看到自己政权的障碍一个个被除去，建文帝喜悦有加，但是随着削藩的深入，一个问题也日益突出，象一条冰冷的蛇一样越来越紧地缠着这饱读儒家经典的皇帝的心，那就是政权的巩固是要以亲情的鲜血作代价！这充满理想的皇帝终生追求的是建立圣人倡导的闪耀着圣洁的光辉的礼义之邦，可这礼义之邦的建立却要以牺牲礼义作代价，这正是让这位皇帝困惑的地方。这年轻的皇帝不是无能，也不是没有远虑，只是同样鼓舞着他前进的圣人的思想也同样在牵制着的脚步。黄子澄想到此，顿了一下说：
“燕王所属卫甲出此反语，实当治罪；但若以此来处置燕王如已削夺的前五王，似有不妥。”
建文帝一听，果然称好：“黄卿所言甚是。方先生，即按黄卿的意思拟诏。燕王有失捡点，降诏切责可也。”
不等方孝儒回话，建文帝又说：“不知燕王病情如何。言辞尽可委婉。湘王一事，朕至今愧然。”
方孝儒叹道：“皇上真仁君也，尧禹也不过如此。吾民幸甚！”
听了方孝儒的称扬，建文帝却无喜色，反而现出一脸疲惫。“如此处置，齐卿以为如何？”齐泰见议去议来，最后仍是这个结果，还有什么话说！尽了人臣之力，自觉无愧于心，只好一俯伏：“皇上圣明！”
方孝儒的文笔确实敏捷，只见他略一思忖，在皇帝和齐泰说话的当儿，早将诏书拟好，吹了吹墨迹，呈将过来。建文帝就灯一看，见了那一笔工整的小楷。
天下一家，国无两大。朕系高皇帝嫡孙，既承大统，王虽尊，属
臣也。前如朝不拜，擅驰御道，朕念亲亲，屈法赦王；本宜改过，做
藩王室，奈何蓄谋叵测，致及士卒有异日举义之词。其为大逆不道甚
矣。姑念暧昧不究，诏书到日，宜尽削护卫，以尊朝廷。特诏。
“三宝！”
秉笔监三宝一直无声无息地恭侍在殿门外，见皇上和几位大臣商议完毕，已备着发诏的朱砂龙锦从殿外的暗处走了进来。
“奴才在！”
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