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2日,东北战场上,中共以东野对沈阳、营口的解放宣告了辽沈战役的最终胜利。这次战役,解放军与国民党军前后交战五十二天,共歼敌一个剿总、四个兵团、十一个军、三十三个师,达四十七万二千人。正如一年前何云离开吕梁时方克强所估计的那样,此时就全国各战场歼敌数量计算,敌我双方兵力已发生根本性逆转;人民解放军已由280万人增加到310万人,而国军兵力则由365万人减员为290万人。由此开始,人民解放战争胜利的脚步正在加快,四万万同胞建立新中国的热切期盼即将在不久以后梦想成真了。
这天,两眼有些红肿眼角满是痴抹糊的何云,面色凝重地拿着一叠材料,缓步走进了挂着东影人事科牌牌儿的办公室。
“科长,这是我整理起草的为辽沈战役中牺牲的三位摄影师同志申请烈士称号的材料和报告。书记看过,总支也讨论过了,同意让咱们履行手续。”何云边说边将材料递到科长手中。
“我简单介绍一下他们三人的情况:这三位同志,一个是张绍柯,三十岁,河北磁县人,1937年参加革命。10月5日,在义县战斗中,组织掩护躲避敌机轰炸时中弹牺牲。另一个是杨荫萱,二十四岁,吉林长春人,1945年参加革命。10月15日,在辽西攻锦战斗中,随突击队由外围攻入内城拍摄巷战实况时壮烈牺牲。还有一个是王静安,二十七岁,四川重庆人,1939年参加革命。11月2日,在解放沈阳战斗中,实拍我军战士修筑铁西区李普屯工事时中弹牺牲。前两位是党员,最后一位党总支准备追认。材料请您审核报上级批准。”
“不用审了,先放这儿吧,你小子的文笔俺还能信不过,再说书记都看过了,俺看等烈士称号申请下来,咱们再想法儿通知安抚家属吧。对他们的英雄事迹,咱们也要报请总支搞个报告会,让大家以他们为榜样,在今后的战斗和工作中好好的他们学习。具体事宜,到时候再安排吧。”
“好吧,科长,那我回去接着忙了。”
何云刚准备离开,人事科长关切地叮嘱道:“小何儿,你马上回去打个盹儿。看你眼睛熬得都肿了,又一宿没睡吧,这咋成呢!累坏了,书记可饶不了俺。现在咱们人事科是人手少任务重,既要人员分类、登记造册、建立档案,又要查阅底档、审查干部、培训新人,最近还要分期分批报送厂里日籍归侨的材料,组织他们回国。你看,真是把俺忙得焦头烂额了。要不,咋能半年前把你个大秀才从录音科调来这里呢。弄得录音科长和你师傅高岛全都跟俺翻脸,楞闹到厂长和书记那嘎达,说你是他们培养出来最好、最有前途的录音机械人才,俺把你调走是什么釜底抽薪、拆他们的台。可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儿,不是扒拉个脑袋就成的。人要具备政治条件、还要胆大心细、精明能干、守口如瓶。符合条件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书记和俺挑来选去才选中你的。对这事儿,你咋说啊,好不容易把你请来,你小子没闹情绪吧?”
“科长,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是真话!”
何云下意识拽了拽东北局发放的那件黑棉衣的袖口,不好意思地说:“申科长,你知道的,咱在部队呆久了,服从命令早已成为习惯,但从我的爱好和本意来说,咱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录音科向师傅求取电影录音的真经的。他们这些日本技师早晚是要回国的,机会难得啊。另外,前线、后方拍送回来的片子接二连三,剪辑科都急等着录音科完成混合录音呢,我师父和同志们更是连轴儿转,那儿的人手本来就紧张得很。”
“对了,俺记得这批报送回日本的人员名单中就有高岛,因为他是独生子。”科长插话道。
听到这儿,何云不由得问道:“是吗?没想到师傅首批就要回国了。科长,啥时候批下来,你可得提前通知咱一声,咱也好为师傅饯行啊。”
“那是一定,高岛虽是日本人,但毕竟你们师徒情深嘛。”
“哎,对了,科长,咱还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最近有群众反映,洗印科工人王友有些反常,经常在下班后不回家,在厂里瞎转悠,问东问西,情况很可疑。”
“是吗?最近上级一再提醒,而且各种迹象表明,东北全境虽然已经解放,但敌特、残匪对我们重要设施的破坏和对重点人员的暗杀活动仍十分猖獗。俺想,东影领导、机器设备和技术骨干本来就是他们下手的对象,所以咱们可万不能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乘。”
“科长,我想对他一边加强审查,一边组织布控。”
“那是你的事儿,用不着请示俺!书记说过,你可是厂安保委员会的执行委员兼秘书,这安全保卫工作日常由你全权负责。不过俺可给你提个醒儿,对这个人是不是敌人,会不会参与破坏活动,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对他既要加紧调查,又尽量别打草惊蛇,如果抓到现行活动,要当机立断、不可犹豫,以免设备和人员发生危险。”
“科长,这姜还是老的辣,你说得全对。除此之外,日常还要通知警卫连加强夜间的值班和巡逻。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1949年元旦这天,东影厂大礼堂正热热闹闹地举行着庆祝新年曁欢送首批日籍员工归国的联欢会。这时,录音科的高岛小二郎站在礼堂的一角,一只手抱着几本材料,另一只手搭在眼镜儿上,踮起脚尖努力在人群里搜寻着,好不容易寻到了人事科长的身影,就挤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问:“申科长!你的看到何云了吗?我的过两天就要走了,离开前想留给他一些录音的技术资料,可一直的找不到他,要不这几本材料烦请你转交给他吧。”
“俺没看见他啊。不过俺知道,这些天他都在加紧布置和巡查厂里的安保工作,忙得很呢。”
此时此刻,在厂区的另一端,何云正戴着皮帽子、裹着军皮大衣,全副武装地领着警卫连的两名战士在厂区巡逻。
当晚阴天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片。他们三人一前两后,一个战士边走边用手电筒照着前面黑洞洞的路。忽然,何云借着手电的亮光看见十几步开外,一个黑影闪过去。他心里揣摩着:“同志们都到联欢会去了,这个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站住!干什么的?”走在前面的战士一边举枪一边大声呵斥道。
那个人听到喊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身撒腿就跑。何云身旁的战士忙用手电向他跑去的方向照过去。何云急了,一边喊着“快关手电”一边迈开大步猛追了上去,他很快就和两名战士一起将那个人围堵在厂院中的一个墙角。
借着战士手中刚打开的手电筒亮光,何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王友……你跑什么!这么晚了,你还留在厂区干什么?”
“是……是俺,俺有东西落在洗印科啦,想回去拿,不想让你们碰上了。”
“这么说,你的东西还没拿到吗,咋会手上已经有这包东西啦?你拿的什么,打开来看看。”
眼看行将败露,王友心一横,右手急向腰间伸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何云见势不妙,冲上去一把带住他的右胳膊,腿上发力顺势将他扫倒在地,又迅速扭住他的左胳膊,一条腿顶在他的背部,两个战士跑上前解下王友的皮带二话不说将他捆牢。一名战士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支已经上了膛的日本造王八盒子,另一名战士也已经从地上捡起了那包东西递给何云,他打开来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原来是个带着雷管的炸药包。
“小王、小赵你们俩儿听好了,以后晚上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开手电,别给人当了活靶子了。这样,你们现在立即把他带回警卫连关起来,还有这包炸药也要放好,待会儿,我要找人连夜审讯。马上行动吧,手电给我,我再到厂西仓库那边看看去。”
“是,首长。嘛了个吧子的,你搞破坏也不挑个时候,大过年的,真丧气。快,起来,跟俺们走。”
两名战士连拖带拽押着王友离去,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另一边,一道手电筒的微弱光柱却向相反的方向延伸着,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在厂区的茫茫夜色中。
两天后,何云百忙中抽空来车站送别师傅高岛,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依依不舍,高岛眯缝着泪眼嘱咐道:“这次作别后相见的不可能了。今后的,录音技术资料你的没事儿时多看看,别把已学会的东西都还给我的了。你将来有机会还要干回电影,你的在这方面是有艺术天赋的,不可自毁前程的!这是我的临行前最重要的嘱咐和希望的,你的明白?”
“师傅,我知道了。你回去是走水路,一路上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给你准备了一瓶胃药,觉得不舒服就赶紧吃,别犯了老胃病。还有这是我给师傅你画的一幅拉小提琴的素描画儿,留个纪念吧。祝你一路平安,回国后请多多保重。咱们师徒相见终有日,后会有期。”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安排,正如师傅高岛所愿,何云以后的人生的确跟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此时,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生命里本该遇到的一次劫难,却不可思议地被他躲过了。那是一年半以后的1950年6月,何云接受新任务才刚刚离开长春东影人保工作岗位,接手他工作的同志就惨遭敌特报复性暗杀而牺牲了,命运做了这样的安排让他逃过了这场劫难而远赴南京去开辟新的战场,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后来何云在追忆起这段往事时,曾经虔诚地感慨过:“是战争的洗礼让我成为一名幸存者,是事业的造就使我成为了一名幸运儿。但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的生命早已不完全属于我个人,它同属那些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牺牲了的无数英烈与战友,无论生死我都将与他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