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熬了一宿的何云和萧冰燕抱着病情基本稳定的女儿回到家。他从暖壶里倒了盆热水,投了一把毛巾递给萧冰燕,“给,擦把脸。”
萧冰燕小心把孩子放到床上,接过湿手巾并没擦脸,她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则成,这一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咱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我生她那天正赶上敌机轰炸;生下她又因护士疏忽差点儿被朝鲜大嫂给错抱走了;刚到北京她就来了个大头儿朝下险些被你摔在地上;而后是闹急病发高烧。你说,这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儿咋都让咱闺女给赶上了呢,难不成真像有人说的,她来到这个世上注定是个命苦的孩子吗?”
“你啊,可真成,参加革命都五六年了,还信命呢?咱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那套,就是信也有的说,你没听人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呸,呸!你就不会说点儿好听的吉利话,什么死啊死的!你可别再说难听话了啊?”
“好、好!你也别瞎想了,总之咱闺女将来一定是一个有福之人,因为她的命够大,一出生就避过了轰炸、遗失、摔伤、病患这么多的劫难,所以她将来肯定是有福之人,也会得到更多人的爱。你说是不是啊?那方大哥还开玩笑要让咱闺女给他当儿媳妇呢!”
“就你嘴甜。要说你们父女俩儿可真是让我有操不完的心呢,刚才你说你闺女命大,其实你的命比她大,你去南京才几天,接替你工作的王德江就被敌人给暗杀了,你说悬不悬,也真可惜,他才刚刚三十二岁。”
“这事我听说了,后来知道是谁干的吗?凶手抓到了没?”
“听说是住在家属宿舍的姓张的两口子干的,第二天他们就逃跑了,在我来北京之前,还没抓到呢。”
“张付根,是他吗?”
“啊,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儿。”
“所以我也不求你和闺女今后有什么大福大贵,我只求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就好。”
“这你就放心吧,咱闺女赶上一个开天辟地的好时代,不会再像旧社会那样过兵荒马乱的日子啦。而且,我相信咱们的公安是绝不会让杀害老王的凶手逍遥法外的。”
“行啦,咱不说这些了。现在我问你,你是在家,还是上班去?”
“我得上班去,你就在家照顾闺女吧!对于你的工作问题、女儿起名字和由谁照顾的问题你也别着急,我心里已经有数了,等我晚上回来咱再一起商量好吧。”
“我给你弄点吃的再走,你等着。”
“不用了,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3月的一天下午,一位慈眉善目满脸细纹、穿着黒棉袄和丏裆棉裤、梳在脑后的发髻儿上还蒙着一条白手巾、缠过足的脚上穿着尖足毛窝的大娘身背着一个蓝布包袱,一颠一颤地随着出站的人流出了前门火车站的大门,站在路边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摸摸索索地从怀里的内兜儿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儿,东张西望地想找个人问路。
一位头戴瓜皮毡帽身穿着大棉坎肩拉洋车的小伙子将到站的乘客放下,他收了钱转身刚要离开,正好看到了路边站着的这位大娘,忙上前搭话,“大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呦,娃呀,好着你帮我个忙,看看这信皮儿上的地址,我就去那儿。”
“西交民巷26号。行,离这儿不远,我拉您去。来,上车,坐稳了您哪。”
说着,小伙子扶大娘上了车,知道不用赶时间他拉起车向前大步慢行。
“娃啊,你拉车不易,还识得字?”
“大娘您不知道,要是两年前,您让我按这信封上的地址去您要去的地界儿,我还真不能够,那个时候咱还是个扁担倒了不认得是个一字的睁眼瞎。在旧社会,咱这穷拉车的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上得起学啊。可后来解放了,咱穷人当家做了主人,我也上了街道组织的识字班,这才认了些字,不然拉您这样的主儿那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哎,我说娃呀,京城就是京城,皇帝老子呆过的地儿,跟我乡下老家可不一样,这房子都能在街上跑啊。”
“您说什么?房子在街上跑?”
“对啊,你看,那有犄角的不是吗?”
“咳,大娘,您可真成,那有犄角的哪是房子啊,那是有轨电车。我们也叫它铛铛车。”
“有啥、有鬼的车?那带轱辘的呢?”
“那是汽车。”
“汽、带汽的车?我没见过。”
“大娘,您来北京这是探亲还是访友啊?”
“我是来投奔我儿的!他本来要来接我,可我等不及就来找他了,你想他当兵离家都十四年了,我是天天盼天天等,我这当娘的咋能不想啊?”
“您儿子当的是的啥兵啊,是共军还是国军?”
“是八路军,打鬼子的。”
“呦,那您儿子现在可是有功了,一定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啦。”
“我儿就是我儿,在我眼里,他还是他。打了这些年的仗,他能囫囵个儿地活到现在我已经是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
这一老一少,一个车上、一个车下,聊着走着、走着聊着,没多久,西交民巷已经近在眼前。
听到传达室的老赵在电话里说有一位大娘找他,何云心里不由一动,他一反平时的沉稳冷静,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大门口急奔,一种莫名的激动使得他呼吸急促,喉咙有些发紧。“整整十四年没见了,难道真得是……”他不敢相信。
天各一方、相隔数载的母子终于能再相见了。
“月、月全我娃,是你吗?”
“娘,是……是我”
站在母亲面前的这个儿子她几乎认不出了,他个子高了,身子壮了,成了大小伙子;儿子面前的母亲却苍老了许多,脸上平添了不少皱纹、头发花白了、人瘦了、成了老妇人。此时,母亲哆嗦着嘴唇、泪眼婆娑地伸出两手想去摸儿子的脸,他飞身扑上去抱住母亲不顾一切地将头靠在母亲肩上,不知不觉母亲背上的包袱顺着胳膊溜下了地,“哇”的一声,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这一刻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当年那痛彻心扉的离别还记忆犹新,今日能再度重逢,这已使他们母子心满意足,可乍一相见,双方喜极而泣却又都忘了该从何说起?还是被这一幕感动得稀里哗啦、鼻子发酸的门房老赵开了腔,把他娘俩儿让进了传达室,自己急忙带上门知趣地袖着手在门外来回踱着步,心里满是对这娘俩儿久别重逢由衷的祝福。
“娘,我不是写信告诉您过些时候我回老家接您去,您咋自己来了?”
“娃啊,娘一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京城,马上就收拾了一下,正好咱村儿你李嫂家的大小子去东北办事儿,我就同他一道儿过来了,到了这儿,我自己出了站,他就坐火车去北边儿了。”
“娘,你可老多了,头发都花白了。这些年,儿子不孝,让您老受苦了。”
“娃啊,只要你平平安安啥事没有,就是娘吃再多的苦也不算个啥。看你,真是出息了,你爹要是活着不定得多高兴呢。他知道你能成事儿就是死也可以闭眼了。娃啊,你可娶了亲呐?”
“信上我没说,咱已成家了,您儿媳妇叫萧冰燕,刚生了个女娃,起名儿叫何晓晋。过一会儿咱们回家就能见着了。”
“好、好!我都有儿媳和孙女儿咯哇,这才是团圆了、有家了,我娃可真是有福气呀。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不但能活得好好的,还成了家,有了妻女,娘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儿啦,这些年的苦也没白吃哇。”说着,则成娘老泪横流,一个劲儿地抬起袖子擦眼泪。
“娘,别难过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一定好好孝顺您老,让您安安生生地过好日子,再不会让您为我担惊受怕,一个人孤苦无依。”
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娘说,“现在您先在这儿歇一会儿,我过会儿就来接您,一起回咱们的家!”
“我娃,娘懂,公家的事儿重要,我不耽误你啦,快去忙吧。”
早春时节,北京依然很冷,何云出了传达室的门,看到老赵用两手搓着冻红了的脸来回踱着步地溜达着,他过意不去地说:“赵师傅,占了你的地儿,还让你挨冻了,真对不住。”
“没啥,应该的,看样子你们娘俩儿有年头没见了?”
“是啊,我三七年参加革命离家,到现在一晃整十四年了。”
“呦,那年头可不短了,你们能相见可真不容易啊。”
“赵师傅,让我妈在你这儿呆一会儿,等下了班我来接她走。”
“何科长,你去说一声就走呗,科里有谁能管得着你啊。”
“那可不成,越是没人管越是要自觉不是吗?还有很多工作在等我处理呢。再说,咱的不少战友们都在朝鲜前线为保家卫国浴血奋战呢。战报上说,志愿军战士经常是爬冰卧雪英勇战斗,吃的却是一口炒面一把雪,同他们比起来,国内的条件可好多了,所以咱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努力地工作,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流血牺牲为咱们创造的和平环境呢。”
“对,咱们是应该好好工作,才对得起保家卫国的志愿军同志啊。”
“好,就这样吧。赵师傅,我妈就托付给你了。”
“这你放心,我会关照的,你去忙吧。”
“行,那就谢谢啦!”
看着何云远去的背影,老赵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解开了他心里一直以来的疑团:“真是小事儿看大呀。这个刚来个把月的人保科长,别看人儿不大,可觉悟挺高、不简单。开始听说是个老革命,我还不信,总觉着他不过二十郎当岁,哪儿能有这么深的阅历和工作能力啊。最可乐的是他来公司报到那天,我还以为他是故意来找经理和书记捣乱的,还把他拒之门外了。现在对他,信了,也服了。没想到今天他们母子久别重逢,要换作别人,早乐颠了,工作的事儿肯定扔到脑后边儿去了,可他却能够做到一丝不苟、严于律己,看来他还真是个好样的。将来一定能成大器、有所作为呀!自己能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真是有幸。”想到这儿他兴奋地搓搓手,笑呵呵地回身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