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是静的，宛如明镜，倒印着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树；海子是软的，微风习习，波纹道道，诉说着万般柔情；海子是硬的，清透透地绽开翡翠一样美丽的光泽；湖海子是活的，鳞浪伴着阳光动静之间追风而去。临湖是一触惊心的感觉。从未想过有这么一种蓝色会等着我，澄澄的汪着所有的碧，粼粼的敛着可掬可裁的温润。那是一种似乎我触摸了二十余载却又从未企及过的蓝色，我想起了“润蓝”这个没定义过的词，就让我去给我心中的蓝起个“润蓝”的字号吧。在这样美得让人闭气的海子的面前，我的词汇格外贫乏起来。我想到了朱自清的《绿》，我也想掬一块蓝给一个盲女，让她立刻明眸善睐起来；我也想裁一节蓝给绝美的、凌空的舞姿让舞者都润润的灵动起来；我还想用心形的容器将这蓝珍藏上一杯，送给我最需要眷顾的亲人；我最想穿一袭白衣靠在宽厚的肩上去品读沉积到亘古的永远……
览胜本应目迷五色，九寨海子的蓝让我恍惚着，双眼浸润着。习染过九寨风，不需上香叩首我便有了顿悟：在尘世间，在空谷中终有一颗心是出局的。九寨有几百个海子竞秀，于我只有一个；九寨有几十个瀑群溅珠泼玉，于我还惦记着那最初的一汪。最易满足与最难满足的那个我，心始终是湿漉漉地与那汪蓝共融。翠山、叠绿、彩林、雪山、藏情，九寨的五绝终是感动之余的身外之物，我带回的只是那灵性的一凝，有了它此行足矣，此心足矣！
到了下午，天终于放晴了，九寨明媚清新如新嫁娘，心情也挣脱了常常深陷着的自我，将那最宝贵的珍藏拽在心最柔软的地方，同所有人一样笑意盈盈去追逐九寨的绝美。
穿透百年蛛网，千年泛黄的窗纸，穿越亘古的风云烟雾，去感应最灵性的天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九寨的绝美在于此。悠悠灿烂的蜀汉文化让无数的历史学家和文人墨客魂牵梦绕，这里却是人类所谓文明的禁地，是纯美的发祥地，是人心灵能求得静谧的所剩不多的一方净土。
在林间栈道上，每个人都用心去聆听丁冬的流淌声，时而会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惊喜。那似雨似雾的瀑布像大自然一串串愉悦的笑声，爽爽利利透心彻骨的干净。清涧边的绿苔得了九寨水的滋润鲜翠可爱恨不得揭一张下来贴覆在脸上，空气中透着的是若有若无的清香，是那种类似于吃了薄荷味的果糖后深深呼吸的感觉，只有沁人心脾的“沁”字有略略表达到位的意思。
在这样的山水面前留影，人显得笨拙而多余。但更多的美是言不能尽的。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就希望自己是一支能渲染万色的笔，因为线条、色彩要比语言到位很多。语言是最笨拙的东西，可我只有语言。
离开时，天幕似乎沉在了九寨海子的湖底，繁密的树林则正静静地凝视着让心出了一天尘的山水。
坐在三峡青石槛上
一直不忘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就约几个好友，租一叶轻舟顺长江而下，看见喜欢的景物就上岸，待够了再登船继续。真是太奢侈了，但绝对随心所欲。这个梦做了若干年，直到今天我终于可以亲近大小三峡。
出行了，没有人品心陪我轻舟泛江，只得跟团。原订的“在水一方”号游轮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云中”号。近江，心已逐浪，况且船名都很美。又恰逢五一的挤挤拥拥，顾不上推敲就上了船。上了船才知道，“云中”原来是驿站码头的散客船，远远不够长途观光船的配置。
“云中”作为观光船的首航就碰到了与我同行的、最善舌战的同事们是它的尴尬；我们作为访江问水的初涉者，遇到被“五一黄金周”打造出来凑合、掺假，是人性中好附庸的必然结果。和蔼可亲的矮个子船长擦着头上的汗出来了，稍争取到船长的一些让步，我便开始“和稀泥”，得宽人处且宽人吧，况一江夜色在等待，怎有心思在人心间较量、游荡呢？
是5月1日9时上船的，葛洲坝夜景也在闹闹哄哄中无心观赏，能静下来观景已是10时30分以后的事儿。宜昌无月，纯净夜中的江水如黝黝绵软的巨幅锦缎，宽宽松松的一荡一漾之间泛出些水的流质感。两岸山峦像巨大的两枚磁石，黯黯中总有相互吸引挽手相簇的感觉，囿的视野并不开阔。江水的气息却肆意地扑鼻而来，潮潮的夹杂些水的清气与腥气，让人有了临江的真实感。
江上偶有游轮相遇、相超，就会像马路上的车辆一样鸣笛致意。船鸣的声响更近乎于乡间老牛的哞叫。船过于平稳，产生了牛叫声印象后，身在“云中”真有了人在牛背上一漾一漾的感觉。船不正在埋头静静地犁着无月的江水吗？无人吹笛，无人奏箫，无人吟诗，心也懵懵懂懂着不知所向。
入夜了，心始终倾听着江水深沉而酣畅的鼻息声，人在似醒非醒间挣扎，回味着曾经被他描绘过的景观：坐在不知被多少代人摸抚过的、光可鉴人的清凉青石槛上，动听江风吹过松林，静悉一树鸟语鸟语，看灯火通明的船只在江上来往，傻傻地托腮不去论今夕何夕……这是截流前在江边的一个叫桂林村的村庄中所能享受到的感觉。三峡截流了，青石槛没了，松林没了，浅浅的梦也没了，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村庄只有在幻想中相见。我不苛求已不存在的东西再现，滚滚长江东逝水，让一切都静静地安然如斯。
一夜几乎无眠，清晨6时即起床了，人还精神的很，大概是受了江水的浸润。昨夜在悠悠然的梦间船已过了葛洲坝船闸，我却脑中知晓心中不觉，可笑昨晚的沉迷。所幸三峡大坝这个五级船闸的世纪工程留在了破晓时分，留在了我清醒时分。
雨始终淅淅沥沥着时大时小。船已在西陵峡的中下段。在整个高峡出平湖的工程中，西陵峡上段受影响最大。青滩、泄滩这些被公认为天堑的地方已变成了汪洋下的大石头。在船稳稳地、悄悄地犁过了一段沧海桑田后的江水时，甲板上的伞逐渐缤纷起来，像江面上绽放的朵朵春花。雨珠在伞面上兴奋地雀跃着，人在伞下惊叹声不绝。导游不失时机地讲解着峡西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名怪景奇，尤其在迷迷蒙蒙的水雾中，我读着三峡让人长久眷恋的原因。
终于要过坝了，“云中”静静地在水中盘桓，像是要破解人定胜天的精密解数。整船的人都涌在了上下甲板上。我立在船尾最高层，听着临时船闸、导流明渠、永久船闸、水位、回水等曾经陌生的词汇，不断感慨关于人与天的问题：人类是怎样来的，真是上帝或女娲用泥捏成的吗？那么人怎的又能造山填海，怎的又能人定胜天？怀疑上帝造人的探索者在中世纪死于火刑的何止千万，在这浩然的人工作业面前，由不住地再次质疑！
三峡大坝有让人质天问地的魅力，自有其举世瞩目的道理。听说从宜昌至三峡工程工地的专用公路上，有国内最长的公路隧道，还有大小桥梁三十四座。设计师真是肯花心思，三十四座桥梁形态各异，无一雷同，江面不愧是一座实体的桥梁博物馆。能在浩然江水上留下些痕迹，谁能不煞费苦心把十八般武艺全展示出来呢。被称为“神州第一跨”全长900米的西陵峡长江悬索大桥是其间杰出代表。这是我亲眼目睹到的，但见它通体鲜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长江中一个生动的笑靥。将长江截断的二期围堰让我对三峡工程有了全新的感性认识。顺流而下是阶阶抬水，溯流而上是阶阶回水。在船闸中，桀骜的江水正如风拂过的高粱秸子，齐整整地或前或后的俯仰。水轰轰然地响，骤然地被抽去，船显著地原地逐层落下。坝身上露出了一节节明明暗暗的水渍印，恰似古树的年轮。年轮中记载着树的沧桑，水纹里显示着人的深刻。坝身上的各种水位标识、坝脚、坝梯都是人与天地合作出的惊心动魄的足迹。
虽然在一级级过闸，巨大的船在精确设计下稳稳地如履平地。一个半小时的观摩等待因有惊叹做伴并不觉得漫长。待坝门两边水位吃齐，坝门悠悠然洞开。或是为了展现闸开后的豁然开朗，门开的节奏如同摄像机中的慢镜头，给了心理上足够的享受时间。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因为视线被船闸束缚太久，闸开后的景象更放大了这一感觉。船欢快地离坝而过。再走一段距离，回望三峡大坝，五阶坝身历历在目，有几分像水上的埃及金字塔。“这扇神秘的大门已经关闭，那扇神秘的大门即将洞开”，这是一个民族智慧的凝结。
“云中”进了巫峡。巫峡十二峰，峰峰有奇景。在三峡工程中，巫峡受淹程度最低，峡内水位只提升了80米左右。十二峰的水位都在数百米及千米以上，所以原则上讲该是“神女应无恙”，巫峡仍幽长。看巫峡，700公里的锦绣一路铺排开来，极尽秀美华丽之能事。数峰叠起，峦峦争秀，不间歇地凝望也不觉冗长。早已倾倒众生的巫山云雨也因多了三峡大坝水气的供给，更加尽性的“翻云覆雨”，越发弥弥障障的。十天九雨的风光让一江的山缠白练，水绕清山。
“望州下巫峡，心在十二峰”。也许三峡之行中最牵念的就是那座“神女峰”。那飘舞着雾带，雪白迷帐中的婷婷身影，百年来以一种姿态坚守着。那是神女吗？那不过是个痴情的人间女儿罢了，在守着万年不归的承诺。眼湿漉漉的，像是接到了那串划破想象与真实界线的清泪。我想某年某月，或者就是在这个季节里，也应飘着缠绵的雨。一个忧郁的诗人凝望了神女峰良久，挥泪走进了船舱，醮情而就：“与其在悬崖上张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的名句，成就了一段关于现代诗歌“人性化”争论的纷纷扬扬，与神女的执守达成了一段自知的心灵默契。
船过在龙门峡，展展地梳理着万种风情。小三峡近了。
小三峡是一个需要一点时间和心思来感悟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幻想一切与水有关的童话。小三峡位于长江支流大宁河下游，由龙门、巴雾、滴翠三峡组成。即使过了这么久，我一闭眼还能回到峡谷中幽幽静静，万般柔情的感觉中。水随着光线变化不断地完成着各种绿色图案的涂抹效果，船迎着峰转不停惊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功。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梦想，一个人的真实，一个人的受伤，在小三峡空气的过滤中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也许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体味谷的幽深秀丽，体味水的容忍仁智，体味被水淹得只剩下栈脚的古栈道，体味一个曾经显赫的朝代遁隐在帷幕之后的壮烈与悲伤……小三峡是一个值得让人看穿光阴，挥霍生命去久久发呆的地方。
“近山者智，近水者仁。”一个“仁”字道尽了水的灵韵。沉沉浮浮不是水的本质，惊涛拍岸不是水的盛宴，纷纷扬扬不是水的绚烂。水在柔柔中韧韧地息翕，水在澄澄中潋滟着取舍，水在来之安去之泰的气息中被沙砾摩擦着，疼着，流着泪，想做水真的很难。
每在山水盛宴中，我必是一大醉。
三天的“云中”漂泊，像是找不到了路的感觉。回到宁夏，又开始接着原来的意念做梦，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金钱，就租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看见喜欢的事物就上岸，呆够了登船继续……
我已去过三峡，但心恍若没去，所以梦仍不断。是因为那个被淹了的桂林村吗，是因为那个仍在苦苦执守的女儿吗，还是那个即将要消逝的琵琶洲？
一路未找到放任自流的存在感觉，所以不断地记起这几句：
“假如我有罪过
那就罚我吧
我愿变成一只山羊
永远留在山崖间。”
青青河边柳
像是在追逐春日或是只赶花期的蜜蜂，连续三年的早春，都留恋在京都春柳的细碎中，品评着带着鹅黄底子的春色。
三月中下旬，北京的景象大多像这座城市旧时的寻常巷陌一样泛着灰白，静静地蹲在华夏五千年的历史上，不知在期待着什么。
我绝不是为寻找京都的厚重而来，泛黄的历史常常让人感到时光流逝的窒息。轻浅、明快更适合我娇弱的“脾胃”。于是在每一个早起的清晨，甚至于比日出还早些的时候，我会来到那条清了若干回，终于清清绕城的护城河畔拾阶而下，让水的清气激散未消的睡意。护城河的周围像脑中瞬间定了格的空白，珍贵而寂静。往往这时，较为熙攘的晨练老人正在忙着为家人排队买煎饼果子，我有种独占风景的喜悦。尤其是某一日朝熙微露，河畔还能清静，我会喜不自禁地弄些诗词轻诵浅吟，这种小心思会支持我一天的喜悦。
护城河畔是北京人家的后花园。三三两两的人群终究会迎着晨光摆开各种阵势。人群多是老者，像是到了老龄，人才终究能明白健康的价值。这当儿，我愿意收敛自己去旁观些什么。
节气尚早，近水的柳丝却浅浅地葱茏起来，细细密密，淡黄柔绿的杨柳怎么看都像是从十六七岁少年唇边醒来的浅须，涩涩的，却又那么打眼。疏疏的柳条，让我想起的总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曼妙的弧度如同青春少女婀娜的身姿淑丽而灵动。柳如人一般都有最美好的、最精彩的时段，只是有些急，有些促，此时当如是，早春于柳当如是。
若把早春的北京凝聚在柳枝上，就不能忽略大观园的水柳和陶然亭中的人柳。
几乎是同时间的拜访，只是隔了年关。上一年这个节气里为了访春，约下朋友去亲近了这似是而非的红楼——“北京大观园”。宝玉乞红梅是借了雪意泌了梅香，而我只是为凭吊些绿意，寻找些拢不回来的心情。在宝黛钗嬉言“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秋湖畔；在湘黛对月而吟“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凹晶馆的月池旁；在黛玉葬花，宝玉落花流水人不知的河岸，大观园中得水之处尽得柳枝。我从不苛求人工的东西与笔墨之下的意象去媲美，也不会去推究曹雪芹并未着墨我今日重彩的春柳，反倒欣喜炒作中的一点真实，刻意中的一点随意。这些完全是那无拘无束不承载任何厚重的春柳所给予的。
关在园子中的柳更多一份细腻，似乎比外面的更柔密青嫩一些，也是那种侠骨柔肠的样子，在水的涟漪中弄影婆娑，拢起青纱张起了翠雾。一时之下，耳中真实的再现钗环之声、娇嗔之语、冰雪之词以及那缭绕至今的木石前盟。
看过了微缩的香闺，走过了道具垒满的书房，站在近水的一笼绿纱之下，呼吸通畅了很多。
那年，去陶然亭本意是观亭的，但在早春的气息渲染下，留下最深的念想仍是在心中摇摇摆摆搅乱心绪的柳条。
美亭或伴险山或依秀水。集华夏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几十座名亭的陶然之所自然缺不了人工山水的附庸。不过当李白的谪仙亭和苏轼的沧浪亭、欧阳修的醉翁亭相隔不过数步或与屈原的独醒亭、王羲之的兰亭相距不过数里时，充盈心中的还是今人在开古人的玩笑，依仗历史坐吃山空的感觉。
那天的风是恰到好处的，舒缓而有节奏。柳也恰如其分张扬到最美的幅度，充满韵律地韧韧而动。绿阴萌成意，这绿意凝成了一种流动着的空气，泛着滋滋润润的清气，绿意跳跃成了水上的音符，闪动着张与屈的默契。
那一刻，我真正沉醉着，不着边际地沉醉着，清泌使我明朗通透了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