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苦命的大獾！它缩成了一团，汩汩地流淌着鲜血，灰白的毛随风颤颤地抖，豆粒大的眼睛疲疲地合拢又睁开。这是只被草原养肥了的大獾，是草原夜间的魂。公路两侧的草稞闷闷地在震怒：人哪，人哪，没看见太阳下山，月亮升起，草原在沉睡吗？这是只夜的儿子呀，调皮而莽撞，莫名其妙地丢掉了被草原养肥的生命，被你们这群莫名其妙的人！
陆续又有几辆过路的车辆为这只獾在马路边、草稞旁做着追悼，多少不安分的人在走夜路哪，草原咻咻地喘息。没人去收敛这只大獾，他们都被草原的黧黑和夜色的苍茫震慑着。已经做错了，就让草原的魂回归草原，就让夜的儿子由夜去安抚吧。
这是那一刻的感觉。天亮时，每个人都在研讨獾肉的鲜美和獾油的价值。
丰收与火
丰收了。
穿行于花椒之乡武都，核桃、木耳之乡陇南康县，桃子之乡天水秦安，一路饱览油油秋景，嗅食百果之香。
人很贪婪，千山万水中想处处留下自己的脚印，哪怕是蜻蜓点水样的；万紫千红下也想时时揽千般风情，不管它能否消化容纳。一路走来，花椒的药香，桃子的温香，核桃的涩香就在车厢里相互嬉戏打闹了。
青稞有的已上架晒晾，有的在田里将黄未黄，成片的油菜花忽视季节地成片成片的黄，成片成片的妩媚。村妇在围堆干着农活，乡村俚语胀饱了金豆子似的玉米。秋的日头哂笑着梨的恣情，苹果的放纵，桃的妖娆。
车刷刷地在浓郁而宁静的村舍边很放肆地疾驰，一点也不顾及自己是个外来客。国道，省道很霸道地紧贴着农户家门，替代了门前原有的细细水渠和凉凉青石。
忍辱负重的村民们像那树梢上的果，忽视了太阳的哂笑，只感觉阳光的温暖。有路到家门口，日子就活了。庄稼里、果园里的汗滴子就流通成了人人喜欢的人民币。
还有，车辆能帮他们打磨庄稼。稻米、谷子铺在路中央，胡麻稞子铺在了车轮下。城里司机车技好，牢牢记住在滑溜溜的庄稼上行驶不打方向盘，不去踩刹车。顺轮子人情为老乡做点事也是应该的，车上载得可是老乡的汗滴子呀。
那几捆胡麻稞子刚上路，看见车轮呼呼驶过，吓得天使样乍起了翅膀。车的排气孔像个有力的臂膀一把就揽住了胡麻稞子。稞子更惊悚，拽上了另二捆姐妹。
致命旅行开始了。
真正的干柴遇上了烈火，排气孔的温度灸烧的稞子浓烟四起，已见火光。
天哪！
手忙脚乱中，感谢司机脑子的清醒，感谢万里征程实战出真知的经验，司机没听七嘴八舌的惶恐，疾速把车向前又开了百余米停靠在一个农户家门口。门口一个村妇在洗衣服，一盆滑腻着皂粉的洗衣水压住了滋滋的火种。“快，沿这个坡往河里开！”村妇如同发令火箭升空按钮的指挥官，没人不听她的指令。车在水中喘息着，一群人拿着桶、盆向它泼着水，安抚着车仍在嗓子眼的心跳。胡麻稞子疲惫惊恐地躺在马路上，少一半已经黑了身子，散发着胡麻呛人的香气。几粒黑了的胡麻子从稞子上跳下来，晃晃仍虚着的身子，骨碌碌地滚到又爬上路的车轮旁：“嘿，兄弟，吓死我了！”
农民们围了一群：“你们可把咱们吓坏了，前几天就有一辆车这么被烧了！”
感谢村民的肥皂水和坡下浅浅的小河。车依旧前行，路上依旧铺着成熟的胡麻、谷子。
车躲着走，它终于懂得了，有种成熟叫做可怕。
孩子与谋生
一村一寨一风光。真正的风景是在沿途中，真正的风情是在推开门之后。
一只雄赳赳的公鸡迈着四方步波澜不惊地在柏油路上踱着，一只耳朵上长了白花的驴子站在墙角跟，一只踉踉跄跄刚会跑的小黑狗后拽着踉踉跄跄刚会走的红脸蛋男娃。
城里人稀罕，因为少见。城里人不稀罕，因为这里是城里人不久前的家园。
车在陶醉中前行，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把扎成束的紫花直冲我们摆手。人反应太慢，车已滑了出去，才醒悟过来是孩子向路过的人兜售手中的花。“该开学了，农村孩子挣学费呢，应该买一把。”满车人都在抒发这个心愿。为了达成心愿，大家眼睛都向外，接近于寻找的眼神。没跑出多远又遇到了个举着紫花的孩子。孩子只要一元钱就把四束紫花递到了我们手中。来不及回答这是什么花，孩子就欢天喜地地向妈妈报告收获的喜讯去了。我们也欢天喜地，惠而不费地满足了一下当好人的心理。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当好人的感觉是幸福的。
紫花很美，但有股臭臭的韭菜味，可是韭菜花？想扔出去，同车的人说走远些再扔，别伤了孩子的心。喜欢这好细腻的心思！把花夹在车窗外的后视镜上，花艳艳的，情融融的，好东西一经调解综合，就美上加美了。
又是夜路，还是山路。都是三百六十度死弯的山路。走得久了，肠子都想吐出来，就加倍思念有个隧道出现。隧道真是个好东西，能穿破山的心思找到路的捷径。
隧道虽少还是有的，夜未央时前方就出现了一个还在修葺中的隧道。车急切地想进入了，却直直地横出了个栏杆。栏杆旁走出来个瘦伶伶的少年。他把头伸进车窗打量一番。我还莫名其妙时，我们最优秀的司机大哥说：“小兄弟，把杆放开吧！”少年踌躇了一下：“给包香烟吧！”踌躇中还带了些羞涩。“兄弟，要打劫我的香烟！”司机大哥甚至伸出手来疼爱地拍打着少年的脸蛋说，“拿着吧，芙蓉王，好烟！”少年接过香烟后憨憨地一笑，杆开，车过。
那么憨厚的少年还会打劫？那丛紫色的花有意无意地滚在少年的脚下，被踩得没了颜色。
东西小了就让人怜惜，哪怕是脏脏的小猪，毛乍乍的小狗。打劫的是孩子，小而引不起人愤怒。只是在想，他长大了呢，长在这只有过路车的隧道旁，长在这只有紫花的大山深沟中。
活着与死去
本以为去造访天葬台是让当地人忌讳莫深的事情，没想到这里竟然是允许售票观看的。看守这里的还是两个女喇嘛，而且还可以商量参观的价钱。我甚至想这里也许已经不是一块庄严的土地了。短短两周内，我两次登郎木寺。走到郎木的色止寺前，两次仰望一条山路却没有勇气和时间往前走。我知道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走，会来到一个神峰环绕，水脉盈澈的山谷，一块近乎平整的长条岩石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距离寺院不远的山坡上，一大群闲视的鹰鹫默默盘旋在那片天空上，和那些塞在岩缝里的牙齿、发迹，漫山遍野散落的骨片，构成了天葬台的全部。还可以换另一种描述方式，就是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走，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山凹处，那里挂满了经幡，与不远处绿绿葱葱草地不同，这草地被火烧的寸草不生，黑乌乌的一片，地下一片狼藉，满是纸片与破碎的衣物，还有些类似头发的脏物及数不清的一次性带血的手套散乱在地上，一长条的石板，中间有点凹下去，这就是天葬台。
像比看到还真切的场景，是同行骑马上去的四个勇士的生动讲述，还是我看过那实地拍摄的DV。女人讲述中还惊魂未定的样子到现在还影响着我。我说我没上去不是害怕，是一种无序的安排，我是不该上去的尽管我最想上去。太敏感的心，天葬台不会接受，会怕我很无知地会看穿些什么。看着朗木寺的格尔底寺赤红的墙壁在第一次雨声中逐渐潮湿，看着朗木寺的格尔底寺赤红的墙壁在第二次月光下越来越深邃的阴影，我明白，像我之类，本不该闯入了这片庄严的土地，更不应该去打扰这个精神世界。同行勇士是骑马上去的，几个藏族孩子给他们牵马，导游和参观费用都省了。孩子到了山口说什么都不再往前走。他们说，明天会有一个天葬，除了他的家人，全村的人都会来送行。都要在那块条石上把那个皮囊一块块地解剖，还要去脑髓。这虽然是通往天路的唯一途径，但处理皮囊的伤痛还是让家人不忍目睹的。所以这里的藏民都在天葬的梦想周边彷徨、恐惧和期待着。
不得不提那翱翔着的鹰鹫，它们才是天葬台的主人。翱翔的蓝天是它们的栖息所，昂首静立在条石前才是它们工作的真正开始。这里没有语言交流，千百年来最长寿的生命也随着经幡转了多回，只有这藏民天堂的翅膀把习俗一袭再袭，它熟悉从这里来往过的每一个人。
撕碎皮囊后灵魂会上到天堂，藏民从出生起就熟悉这个归属。所以我们眼见的藏民都把家背在了身上，把所有祝福都托付在了转经筒上。活着追赶死去，死去又为再次重新活过来。如同古老的转经筒一样不停地旋转，完成着生与死的轮回。
不管是不是庄严存在，郎木寺的天葬台都是个绝对让梦惊悚的地方，藏民们却说那里是天堂。
曾经的“香格里拉”
之一
水的祭奠
一遍遍地用湿抹布擦拭着地板，经水抚过的地方簇新地透着几年前的喜庆，我痴痴地望着。继而打湿地板的水汽散了，地板又恢复了经时间打磨已黯淡下来的真实面孔。
没能力同时拥有几套房子，这地板及它所属的房子早该另易主人了，我却倔强地挽留着。直到除夕夜所有人都拥在另一套房子里闹喧喧着喜庆时，我才想到了它的孤单和空寂。节前，谁还惦念给它贴了一副对联，像一张苍白面孔上的艳红嘴唇。
我努力地清理地板上的每一个污渍，知道也许是最后一次，所以比任何时候都悉心尽力，重复着让地板湿润起来的动作，像是一次神圣的祭奠。抹去了地板上的渍痕，心中的渍痕却愈抹愈深刻起来。
想象着，当有另外一双手抚拭它时，将有怎样的一番幸福。
之二
尺有所短
阳台上的布帘就那么松垮地挂着。下意识将挂主钩绷紧，它仍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让人看着顺眼。忘了当初是谁计算错误，让这窗帘先天的尺寸不足。因为缺陷，登不了大雅之堂，它就安心地在阳台上兢兢职守着。没人担心阳光会偷走它的颜色、风沙会粗糙它的纹理。
因此，它少了被洗衣机搅得昏天昏地的痛楚，它少了被更新换代的忧虑，它少了被人关注挑剔时的窘然。
所以，在不断更新的过程中，它反倒成了房中最原始的痕迹。
之三
真实的幸福
在很长一段时间弄不清新住进那套房子的开关，开一个灯会连累不少开关悸动。所有的线路都藏得好好的，龟宿在墙里，老谋深算似的完美着。
相比之下，眼下这根裸露着的电线像小孩子的开裆裤，无邪的美丽着。当初很朴朴实实的入住，自知必有不精打细算的短处。灶台火焰起来了，抽油烟机插头与插座遥不可及。不央别人自己动手连线，凑合的材料和工艺但绝对安全地保障轻松地让机器欢快起来。接线就用一根铁钉挑挂在门楹上，如同乡村挂在门前的辣椒和玉米。因为实用，六年未改。因为难看，每每提及会开心地一笑。因为拙劣又被拙劣地肯定着，这倒成了心中一件暖事。
世上的事物恰如此线。太过精雕细琢反倒生分了。只要心中惬意，不需太多苦熬着的努力也能享受足够的幸福。
之四
漆黑的争执
她就这么执拗地站着。
他几番欲走又折回头来。冰冷僵硬像对峙着的电线杆。
她想这么一直站着，管她身立何处。既然会在此播下了一粒秕子，她就想刻舟求剑似的等着，想清楚再说。
秕子会让春日少一株艳艳的小花，她想品品看，这样的播种春天会有几分失落。
眼中盈盈的一抹也是突然涌出突然干涸的。争吵有时也需要一种心境，失落让口舌缄默。
飘忽的光打在干枯零散的叶片上，亮亮的像一种文字，有几片被盯的发窘了，落在地面上，让她想起那次久远的爱情。
四周静悄悄的，风喘着气偷听路灯不知所措的心跳——扑通，扑通……
此时，她就想这样守着惊悸漆黑的夜，化作一块清瘦的月亮。
之五
人像沙子
花钱买房，花钱装修，花钱家政。我只需把从别处辛苦挣来的钱给机会让别人辛苦去挣，就可以陌生几分心安理得地进驻一个新家。
人像沙子，风一吹就长出了脚，争抢着往风指令的方向跑。
这个世界什么都能买到，唯独心中的平衡。风抚慰着沙子，自己却歇不下步子来。
之六
窗外风景
前几年从书房窗口向外望，寥寥莽莽的，延展开来与远处贺兰山相衍相接。后来又盖了楼房堵住了视线。只有一群灰白的鸽子站在对面屋檐下噙着太阳打扮着羽毛。
不知缘由，住了几年，门前的土路也无人修畅，有点小风，土尘就手舞足蹈得乐不可支。猛的，一天清晨，推土机开始轰响，每扇窗口都透出热切的眼睛，像是一夜之间绿化也到了位，不由得忘却了遮挡贺兰山的痛，觉得总算熬到了小区的美。
又突然地要离开了，有时苦苦守到的美并不属于自己。
它报怨我太洞悉它的始终。
之七
爱的过程
她喝得脸色苍白恍恍惚惚找到我，钻到我的小屋。一个女孩子喝酒喝成了这样，我只有静静等待她挂着泪滴的心醒来，等待着她酒醒后的诉说。
马路上不知哪辆车把音响调到了最大，恰好曾经熟悉的曲子紧抻抻地让我窒息了几分钟。
“当爱情来临时，上帝已闭上了眼睛，他放手让人自我催眠，爱情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的过程。”我急着出门，在电脑上打上了这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话，放在了小友的信箱中，想用以痛治痛的方法等着她醒来。
一出门，便觉残酷，那老道的表白原本也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归时，她给我留言：爱情就是一个过程，那段时间你心甘情愿地自我欺骗，而且越陷越深，互相感动、互相催眠、互相陶醉，然后在另一个突然时刻，俩人又像鞭抽了一样清醒过来，这就是爱的结束、梦的结束。
心很痛地在她信箱中续写：“过往的爱情成了灰烬，烧过之后它什么也不会留下，脸色会比爱情来临之前更为惨白。”
这话也不是原本的体会，但这种时候很容易就这样表达出来，物伤其类。
写完，我很快将文字删除，留点纯美的憧憬给还在憧憬路上的人吧！
之八
牛乳空气
人是很容易被春天惯坏的。
星期天早晨，一切都超乎寻常地安静，恰如已迟到了一个冬日的阳光偶尔起早了，有些得意地在等早班车。
懒懒地靠在床头，捧着本书翻了半晌也不知在看啥，倒是夹在书中的那根鸽子毛被拔愣的毛刺刺的。窗户被他打开了条缝，感觉如漆黑中射进了一道晃晃的亮光。顷刻间屋中被清醇的空气充满，是饱含臭氧味道那种很营养的空气。深呼吸时如同啜饮刚刚挤出的牛乳，很奢侈的感觉。
阳光耍赖地灼刺着眼睛，强睁着，去看他的好心情。喷淋花草叶的水雾在他手中被阳光幻成了一圈圈彩色光晕。带着光晕的身影莫名地让眼神崇拜起来。
时间长了，像飞翔倦了，又昏沉起来。倦了时更放不下温熟了的奢侈。
延安·窑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