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继承和弘扬了我国文学描写与表现女性才智胆识、生活罹难及命运遭遇的传统，但编撰者冯梦龙毕竟是封建社会的作家，必然受到封建社会妇女观的影响。同时他又是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于是在描写和表现妇女的问题上也陷入了矛盾之中。本文拟从“守节与失节”、“自择佳偶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承认与否定妇女自身价值”等方面分析和评价“三言”对女性形象的描写。
“三言”一百二十篇中，有具体姓名的妇女有200多人。这些女性，有些浓墨重彩，有些着墨不多，但大多个性鲜明，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对这些女性的描写如何评价，关系到编撰者的妇女观问题。有的人认为，冯梦龙具有巾帼胜过须眉的进步观点，塑造了一群才智胆识过人的妇女形象；有人则认为，冯梦龙的妇女观还局限在传统的妇女观之中，“三言”的不少篇目大力宣扬“从一而终”的贞节观。这些看法似乎都失之片面，没有从整体上把握小说对妇女的描写。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三言”以及编著者所处的时代和他们的思想，就会发现“三言”对妇女描写的矛盾心态，和宋元到晚明这段历史长河中妇女观念发展变化的轨迹。
一、对女性守节与失节的态度
中国传统的妇女观主张女性守身如玉，“从一而终”，视贞节甚于生命。冯梦龙一方面受“守节”观念的影响而在“三言”的一些作品中对“守节”持肯定态度；另一方面却又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妇女失节、寡妇改嫁表示谅解、甚至赞同，对广大女性的不幸命运给予深切同情，陷入了矛盾之中。
在《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编撰者精心塑造了一个坚持“从一而终”、视贞节甚于生命的女子朱多福，她与陈多寿从小由父母做主订了婚，后来父母见陈多寿浑身长满“斑驳奇疮”，久治不愈，十分愁闷，准备退婚。朱多福听说坚决不从，理由是：
“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
后来，病体不能痊愈的陈多寿坚持退婚，多福见婚事不成，便悬梁自尽。从文本来看，她与陈多寿并无感情基础，却执意要“从一而终”。对这位执意恪守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伦理，把婚姻视为命定，当成考验自己妇道操行的女子，作品当成贞节烈女大加赞颂，称其是“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并借多福写的一首诗表达了自己的妇女观：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与赞扬女子守节、“从一而终”相呼应，《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则以单纯明朗的基调，宣扬“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观念，运用极浅薄夸张的漫画手法，丑化和谴责有改嫁之心的寡妇。
“三言”虽然赞扬女子守节与以死表示贞节的做法，甚至丑化有再嫁之心的寡妇，但一些作品对妇女“失节”、再嫁又是不加厚非的。《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与丈夫离婚后的田氏，再嫁给鲁公子就突破了“从一而终”的传统规范，不以“改适”为羞耻，反而得到了美满的婚姻。编撰者对田氏与不肖之徒的前夫离异，以及此后的“改适”鲁公子表示了特有的理解和肯定。《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中的韩玉翘，在“年方及笄”之时被选入宫中，做了道君帝的妃子。年轻的她需要热烈的爱情，渴望幸福的婚姻，可是在“三千宠爱偏在一身”的宫廷里，她丝毫得不到她所渴望的幸福。虽然她整天过着金衣玉食的豪华生活，但物质丰富的生活里却没有婚姻的幸福。她不愿过这种孤单寂寞的生活，不甘心就这样老死深宫，渴望能“嫁得一个良人”、“偕老百年”。一次到二郎神庙许愿，见到神像，便祷告能嫁一个像尊神模样的丈夫，正好被孙庙官听见，假扮神道前来与她幽会。为了得到人应有的幸福，她没有犹豫就和“神道”私合了。尽管韩玉翘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受了骗，但毕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后来嫁了一个在京开店的远方客人，“尽老百年而终”。对这个先“失节”后再嫁的有夫之妇的遭遇和追求，作品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并没有用传统的贞节观谴责她，或者惩罚她。《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也对先“失节”后改嫁的有夫之妇王三巧，表示了理解和同情。本篇没有像《水浒传》那样把“失节”的王三巧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淫妇形象，而是先以赞扬的态度渲染了她和丈夫蒋兴哥之间的深厚感情，以及丈夫外出后她自尊自爱、坚贞自守的行为，继而又以同情的笔触描写了她受人暗算的失节过程，还写了她被丈夫休后的愧疚心情，以及蒋兴哥遇到不幸，她不忘旧情，极力援救的情景。作品虽然批评了她的失节，以“妻还作妾亦堪羞”的结局惩罚了她，但却写出了她本质的善良，写出了她“失节”的客观原因，特别是蒋兴哥的自责自悔以及对她的原谅和重修旧好，使本篇蕴含着对贞操观念由犹豫到破除的新思想，表现了不同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进步意识，也表现了对不幸失身妇女的同情和谅解。
“三言”一方面赞成妇女“从一而终”的“守节”行为，另一方面又主张寡妇不要图“虚名”，还是改嫁为好。这种矛盾的心理突出表现在《况太守断死孩儿》中邵氏的描写上。
她首先是个深受“一女不更二夫”等传统文化影响的妇女，丈夫去世时，她才二十三岁，便“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家人劝她改嫁，她“心如铁石，全不转移”，准备恪守妇道，做一名“节妇”。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有着正常生理要求的年轻妇女，虽然在理性上心似枯井，而潜意识里未尝不时时萌动对情欲的渴望，这种渴望使她一旦遇到“人欲”的诱惑，就忘记了“妇道”，听从感情和生理要求行动了，正所谓“俏邵娘见欲心乱”。结果十年清白付之流水，与小厮得贵偷情使她获得了情感上的满足，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强烈的负罪感和羞耻心，心中理性与非理性因素之间的矛盾使她生活在欲与理、灵与肉的矛盾和痛苦中，事情败露后，这种矛盾冲突更是达到了高潮，她感到难以从这种矛盾的漩涡中自拔，最后只有通过个体毁灭来解决这旷日持久的矛盾痛苦。交织于邵氏心中的理性与非理性因素之间的矛盾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是编撰者矛盾心理的体现。作品既从传统观念出发，对邵氏的“守节”和“殉夫”有所肯定，又从人性出发，对她的“失节”给予了同情与理解，通过她的悲剧命运说明：孤孀不是好守的，倒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之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
二、承认与否定妇女的自身价值
“三言”在承认妇女自身价值中，首先肯定妇女的智慧与作用。冯梦龙一反封建社会历来认为妇女智慧普遍低于男子的错误偏见，驳斥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他说：
“语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妇人无才便是德’，其然，岂其然乎？无才而可以为德，则天下之懵妇人毋乃皆德类也乎？”对轻视妇女的封建礼教及其自相矛盾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和嘲弄，并在“三言”中塑造了一批才智不亚于男性甚至胜过男性的女性形象，极力肯定女子的聪明才智和社会作用，甚至描写了她们具有丈夫气概的肝胆相照的壮烈行为，用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有力地驳斥了自孔子以来“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和宋明以后“妇人见短”等谬论，大胆地为妇女正名，显示了他进步的妇女观。《苏小妹三难新郎》一开篇就对曹大家、蔡琰、谢道韫、李易安等历代才女的才智大加赞颂，接着着力塑造了一个聪明绝世、文才过人的女子苏小妹。她因从小跟随父兄左右，耳闻目见了不少诗词歌赋，十岁便能作词意俱美的诗。无论平日与哥哥作诗联句，还是新婚之时的智难新郎，都说明她才思敏捷，非寻常男子可比。只可惜生为女儿身，不像男子有求取功名、建功立业、施展才能的机会。其父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为男子，可不是科制中一个有名人物！”哥哥苏东坡也很赞赏他的才华：“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比远胜于我矣”。可见，小妹不仅有智慧、有才能，而且这种智慧和才能还足以为官，且官位必远胜于大名鼎鼎的男子。写到这里，冯梦龙愤愤不平地抒发了自己的感慨：
聪明男子做公卿，聪明女子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子那见逊公卿？
这就是说，如果让女子也去参加科举考试，她们不仅不会逊色于男子，甚至还会“远胜于”男子。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从各个方面、各种角度充分肯定了女性的智慧和作用，表现了有别于“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进步意识。《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一开始就肯定了妇女的智慧：
暇日攀今吊古，从来几个男儿履危临难有神机，不被他人算计？男子尽多慌错，妇人反有奇权，若还有量胜蛾眉，便带头巾何愧？
进而指出：
常言道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过男子的也尽多。
接着列举了不少历史上有才能的女子，女扮男装作出了一番不让须眉的大事业：木兰代父从军，执戈十年，役满而归；祝英台男装游学，寒窗三年，成就学问；黄崇嘏才学出众，男装求仕，“吏事精敏”，政绩显著，以致“胥徒畏服”。
研在正文中编撰者满怀热情地塑造了不亚于男子的黄善聪，她女扮男装随父亲外出经商，不料父亲早亡，她镇定自若地料理丧事后，选择了一位诚实少年，合伙经营，由于她勤劳又善于经营，终于为自己挣得了一份家业，表现了女性经营实业的才能和应变能力。冯梦龙通过苏小妹、黄善聪等女性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女性的智慧与作用，说明女子也有做事的才能，另一方面对女子不能像男子那样有施展才能的权利表现了不满，直接为女性的地位鸣不平，表现了渴望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识。
其次，赞扬妇女的过人胆识和顽强意志。冯梦龙在“三言”中编写了许多有勇有谋、胆识过人、性格顽强的女性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应是《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中的闻淑女。其性格特点已远远超出封建社会中一般妇女的贤惠贞节，俨然是智斗邪恶的女中豪杰。在闻淑女一家与严嵩父子的矛盾斗争这一真实故事的描写中，冯梦龙着力描写、渲染了闻氏智斗解差的细节，在丈夫受难之时她不畏艰险伴随丈夫长途跋涉，途中她发现两个差人不怀好意，要杀害沈小霞，关键时刻，毅然劝丈夫用计脱身，“留妇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生吞了我”，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溢于言表。在独自与差人周旋的过程中，用智谋和善变的口才战胜了他们。她先发制人，扯住差人衣服哀声哭诉博得了群众同情，主动领她去官府告状。告状时她且哭且诉，将全家的不幸遭遇“有枝有叶”地诉说一遍，给官府造成其夫已被谋杀的印象，使丈夫安全地脱离了险境。本篇的可贵之处在于，让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妾在严肃的政治斗争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充分表现了承认妇女的存在价值，肯定妇女胆识的进步观点。正如冯梦龙所感慨的：“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之；甚或窘迫急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岂谢希孟所云：‘光岳气分，磊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者耶？”对女性的赞扬之情溢于言表。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过人胆识和顽强意志的还有《万秀娘仇报山亭儿》中的万秀娘、《蔡瑞虹忍辱报仇》中的蔡瑞虹、《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中的刘大娘子、《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的赵春儿等。万秀娘在大难当头之时，临危不惧，闻变不惊，在仇人面前强颜奉承，凭自己的胆识与其巧妙周旋，以便伺机报仇，终于惩罚了凶手。作品对她的胆识和毅力表示了由衷的赞赏。蔡瑞虹因为聪明而有见识，所以为官的父亲遇事常和她商量，听取她的意见。作品通过她劝父亲不要去做官，要去则应戒酒等描写，使这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跃然纸上，并对她忍辱报仇的顽强意志进行了歌颂。赵春儿则以顽强的意志、辛勤的劳动和男子不及的远见使曹家庄重新兴旺。刘大娘子在与仆人回娘家途中，遇到静山大王，仆人被杀，她见脱身不得，心生一计：
“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妇家除了一害。”
并表示“情愿服侍大王”，终于诱使强盗说出了一年前盗走十五贯、杀害丈夫刘贵的真相。于是刘大娘子告到官府，使冤案大白。当我们看到万秀娘、蔡瑞虹、赵春儿、刘大娘子等有胆有识、意志顽强的女性形象时，谁还能说妇女是任人欺凌、逆来顺受、无智无识的弱者呢？再次，赞扬妇女追求自由、平等、勇敢反抗的精神气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