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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御前侍卫(上)

安阳。十万秦兵驻扎处。

细雨霏霏。

雨比针尖还细,望上去宛似雾霭一般。行者匆匆,雨水与夜露****衣角。

一人在主帐前负手而立,仿佛观赏着烟雨蒙蒙之色,毫不在意身上衣服变得湿漉漉的。

引路的小卒快几步上前,刚刚禀毕,那人即把视线移过来,惊讶之色一现即没。然而他很快恢复安详之态,向来者二人致意:“丞相大人,张将军。”

正是王猛与张蚝。

王猛回礼:“赵大人,请向陛下通报。”

赵整点头,入帐后一会儿返出:“请。”

帐内案陈酒菜,并不是奢侈的东西,羊肉、干脯、冬葵。秦国天王正在温酒。

“来了,景略?”

王猛神色严肃地行完君臣大礼,一刻不缓问:“陛下为何不在长安,亲率十万精锐往邺而来?”

天王悠闲地竖起一只膝盖,漫不经心地搭手在上面:“昔周亚父不迎汉文帝,今景略围困邺城,却临时弃军来见孤,又是何故?”

“亚父前曾拦汉文帝入军营,是为了博取治军严整的名声,而臣私下缺少名声的欲望。现在臣攻击即将灭亡的俘虏,如釜中取鱼,不足为虑。但留守长安的太子年幼,銮驾远临,万一有什么差错,悔之无及!陛下忘了臣在灞上说的话了吗?”

“看来景略真的不悦见孤啊。”天王叹息着,取出温好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他面前,“坐。”

见他如此,王猛天大的火气也消了,更何况,什么是君王心内真正的隐忧,在入帐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非常明白。

一个人又何以不能相信一个人,并毫无条件,始终不渝?

……他相信那****说这话时的真诚,如果,两个人是平等的话。可惜,他们毕竟,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端起斟满的酒杯,他一饮而尽:“既然陛下已到此处,那臣的指挥权力还是得交还陛下,如此必能振奋军心,破城指日可待!”

天上太阳垂挂在山后,犹如破碎的蛋黄。

数只孤雁低低从它前面掠过,啼转哀婉。

月末,秦国王猛执缰于邺城南郊中阳正门迎接天王苻坚入城,旌旗遮天蔽日,号角响彻北方,宣告秦王,苻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进占邺城。

十里以外的燕国皇宫笼罩在死亡阴影中。一名少年站在高高的铜雀台上,这一次,他不再眺望北方的漳水,而是南望燕京大地。

如蜂拥蚁碌的布衣百姓们不见了,他们要么已经逃亡,要么闭门不出。大街上空空荡荡,他的心也空空荡荡。除了长寿里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浓烟,显示那里还有一些反抗的人外,整个邺城投降得十分平静,好像百姓们早就在等待秦军的到来。

是的。守城者背叛了皇宫,百姓背叛了他们的王。

后宫里的宫侍和宫女们神情凄惶,仿佛无头苍蝇般在各个殿坊之间窜来窜去。太后失去了她往常的骄定,显得六神无主。而她身边的皇后和清河公主也脸色苍白。皇后好像刚刚哭过,清河则死劲抱着她的箜篌,要把它绞烂。

皇帝哥哥逃远了吧?但愿太傅和二哥护得他周全。

咚。咚。咚!

司马门传来沉闷的木桩破门的声音。

他看见那绵长的风华正茂的秦国军队出现了。

他想,这是最后一战。

“宜都王,您听我说一句,”兰建拦在马头,苦苦劝着披甲仗剑的慕容桓,“若国家情势有可为,则大丈夫不惜一死;若国势难挽……陛下都已经移驾了,您为什么不也因时进退,却一定要在这里待死呢?”

慕容桓环顾跟在身后的百名死士,朗声一笑,意味深长:“国家遭侮,未能奋勇当先;君王临难,未能分忧救助。倘只各自全躯保妻与子,以求躲过祸害,那岂是一条汉子!”

“宜都王!”

“本王不是不怕死,”慕容桓喟叹,“只是不想在临死前,让自己成为看不起自己的人!”

兰建热泪盈眶。这是好大喜功的六王爷,却也是率真直性的六王爷。

“兰老爷子快走吧,门要破了。”

兰建猛然伏地而拜,放声痛哭。

“父亲!”一个声音突然闯入。

慕容桓一直平静的面容起了波动:“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慕容凤擎着飞凤枪:“不,我要与父亲一同把氐奴赶出去!”

“好,我的好儿子!”慕容桓快意长笑,跳下马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

盔甲冰冷,慕容凤挣动起来,慕容桓就把下巴抵住他头顶,什么话也没了。

“还记不记得你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偷偷背着你娘亲去喝酒?”

“嗯,一开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喝。”

“……要进学了,我去请邺城里最有名的西席先生,被他堵了一口子鸟气,还好他有点眼光……我的儿子呀,是世上最聪明也最勇敢的孩子!”

“……”

“父亲这辈子没放不下过什么,可是这会儿,却放不下你。”

他看不到父亲的神情,只感觉这抱在深起来,充满温情,也充满绝望。

“儿子……真希望以后,咱们爷儿俩再一块儿去拼酒……”

颈后一痛。

慕容凤感觉自己被托抱起来,转入另一人怀中。失去意识前模糊入耳的一句是:“兰老爷子,托付给您了。”

“宜都王!!!”

宜都王慕容桓的尸首,最终被无数支长矛叉起,高高架在半空。

秦王骑着高头大马从司马门而入,偶然瞥见,蹙眉问是何人所为。张蚝拍马过来,秦王呵责他几句,叫他赶紧把尸首弄下来,找具棺椁好生收敛停当。张蚝苦着脸应着,言道:“这厮耐打,伤了我们好多人去!”

秦王道:“反抗自然是有的,只如今慕容暐逃奔,留下一宫室的妇孺儿童,这类血腥手段,也施展得不是地方!”

张蚝诺诺。

“好似还有兵戈之声?”秦王行几步,又道。

张蚝拉缰而去,不多时领来一串用绳绑着的男孩:“禀天王,是这帮小鬼在闹!”

苻坚看得一眼,轻轻笑道:“这不是小王爷们吗,怎么,也耍刀弄枪起来?”

“呸!”慕容泓跳脚,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氐狗,滚出去,滚出皇宫,滚出邺城去!”

四周哗然,但听“铮铮”之声,不少士兵已然刀剑出鞘:竟敢对天王不敬!

“可恶的小崽子!”张蚝一掌将他操起,“相不相信我一刀宰了你!”

“你杀呀,你杀呀!”慕容泓丝毫不畏惧,反而冷笑起来,“有种你就杀了我!告诉你,才没有结束呢!只要有一个姓慕容的在,就不会结束!”

“他奶奶的——”大刀举起来的刹那,一只手制止了他:“算了。”

苻坚并未被激怒,他扫了眼仍不断怒骂的慕容泓、沉默无声的慕容温以及其他几个孩子,侧头问:“还有呢?”

身边赵整答:“应是都驱到后宫去了。”

“怎么让他们溜了出来?”

张蚝单膝点地:“末将办事不力,这皇宫太大,士兵们封住了各大殿口,有些小地方还没摸清楚。”

秦王想一想,又笑:“是孤太急了。”

王猛与邓羌正在平抚邺城各处,杨定去追逃命的慕容暐一行……本来依王猛的意思是等他把燕的皇宫打点清扫清楚后再迎天王进宫,不过苻坚兴致勃发,意要当先而入。

这高大城廓,壮丽宫闱,以后都属他苻家天下!

兰双成提着裙子沿着朱红宫墙倾力往前飞奔。以往并不觉得多长的路,此刻怎生也望不到尽头。

真像幻境。昔时的平静美好,更显此刻如临梦魇,全罩上一层浓重灰窒的阴影。扭曲的人形,崩溃的尖叫,冰冷的血刃……

她扶着墙微微喘口气,迎面小碎步跑来几名宫女,神色间全是仓促。猛地见她,匆匆行礼:“兰郡主!”

她瞅一眼她们来的方向,急问:“北门怎么样了?”

北门是皇帝逃生的途径,也是她四哥五哥六哥临时把守之所。

“已经被氐人从外面攻破了!而……而且……陛下好像也被抓回来了!”

果然!她心里一凉,九哥和十哥遮遮掩掩说的就是这事。

真的是天亡大燕吗?她无意识地仰头望一眼,天边血红。

“郡主,郡主!您别去了,去了就是送死啊!”

“是啊,那些氐人们持刀弄剑太可怕了!”宫女们试图拦住她。

“若是逃得出去,你们就赶紧逃吧。”她苦笑道,“不必管我了。”

宫女们互相望望,听见隐隐的兵戈之声,花容失色,也不再劝,急急远去。

她一咬牙,暗忖秦兵越来越多,现在虽尚未搜索过来,但毕竟小心为上。仗着自幼对宫内地形熟悉,她拣了一僻静小道,拔足狂奔。

终于望见北门。

盔甲齐整的士兵——她有些讶异,难道传错了?啊,不对,那不是燕兵,是秦兵!

目光忙忙四处搜寻起来,在城下一个角落,她看见了燕皇、太傅,以及她的二哥、三哥。

大哥呢,他也是护送皇帝一起的,他到哪儿去了?乐安王慕容臧又到哪儿去了?还有父亲,她明明听见九哥对十哥说父亲救驾去了,此刻他又在哪儿?

难道……

不,一定不会的,一定是父亲还没赶到这儿。她命令自己这样想。

晚风刮起来,渐渐凉厉剜骨。

慕容暐神色漠然,慕容评一片委顿,兰二、兰三表情悲凄而坚忍。

她看见在押守着他们的数十名士兵外,一个似将领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听取手下禀报。他鼻梁挺直,严肃且专注。

就是这个人,把皇帝抓了回来?正猜测间,突然起了骚动。

十来骑似箭飞驰而来,众人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中场已经短兵相接,刷刷刷,当当当!

北门下顷刻大乱。

双成定睛一看,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那不正是自己老父跟双胞胎七哥八哥!

胜负很快见分晓。秦兵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眼见主将和兰家三父子过招,自发自动先把其余十几人擒住,再团团围将起来。

不久兰氏三人落马。

“将军,他们太不识好歹了,杀了他们!”

“是呀,自不量力!”

“给他们点教训!”

士兵们纷纷鼓噪挥戈。

兰建坐在地上,并不理旁人,只愧疚地向皇帝递过一眼。慕容暐朝他点点头。

“杀了他!杀了他!”士兵们叫嚣着。

青年将领举手,北门瞬时寂静。

此等无形威严,令双成感到不可思议。

将领道:“兰老将军,老当益壮。”

“杨定,”兰建终于看他,“老夫一击不中,自认死耳,要杀便杀。”

他不以为然,暗处双成却是万分紧张,只死死盯住杨定,若他说出半个不吉利的字,她就跳出去。

还好,杨定道:“兰老将军言重。”

兰建奇怪地再看他一眼,之前晋阳一战时他故意放一条生路,这次欲取他命他也不追究,究竟是何缘故?

杨定对士兵道:“与燕皇押到一处,都是重犯,不可慢待。”

“是。”

“呔!你是谁!”背后一声大叫。

双成想,糟了。

被长矛抵着背脊一步步走到秦兵主将面前,她不敢去看父兄那越瞪越大的铜铃样眼睛,也不想知道面前这个带着征服者姿态的叫杨定的年轻将领是一种什么表情,她只是视线低垂,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双成儿!”兰建忍不住吼,“老九跟老十做什么的!家里人也看不住!”

不要怪他们啊,爹爹。是女儿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府中那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一一看住。

“杨定,她是个没用的女娃儿!你放了她!”见杨定一步步迈近宝贝女儿,兰建冲起来,又被一把刀逼坐下去。

“兰郡主?”

“亡国之女,将军不必如此称呼。”

“……抬起头来。”

双成想笑,这算什么。

只是还是得抬头的。一来不想争辩,二来争辩赢了又怎样,形势是人强。

入目依旧是那张严肃且专注的脸。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笑起来:“看来郡主……真的不认得在下了呢。”

“看来中山王真的不认得孤了呢。”

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说着相同的话。

三尺青锋曳地,凤皇身后护着他的母后、姐姐,以及皇后玉澍。

“快快把剑放下!”张蚝喝道。

凤皇看也不看他,挑了眉目,毫不避让地与马上男人对视,一副谁认得你的表情。

苻坚又哈哈一笑,像是碰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反应。

赵整很客气地说:“中山王莫要作无谓挣扎,我们决不会伤害四位。”

凤皇冷笑:“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整一愣,再不插话。

张蚝道:“少磨磨咕咕,尔乃降国之奴,等甚好果子吃!”

凤皇大怒,飞身而上,一道寒光迅至眼前。

张蚝为这起手捷敏赞叹一声,心底轻蔑之意稍去,反手抽腰刀来挡。砰!凤皇滚身落地,旋即蹲起,是个防守的姿势。

“凤皇!”可足浑担忧地嚷道。

凤皇抹一抹唇角,这姓张的力道巨大,脑中不刻转出四两拨千斤的念头来。

张蚝居高临下地望他,见小孩子咬得冒血的嘴唇,心道我一人常顶十人力,你又怎会是对手?

殿中寂静片刻。

凤皇清啸一声再次攻上,此番他不再实碰硬击,只幻出漫天银蛇,处处皆似点到为止。

赵整暗暗为他的应变能力惊讶。再看一眼天王,他似乎早料到如此,嘴角含笑。

张蚝不耐,一片剑光之中,猛发虎喝,找到长剑斩砍过去。

可足浑尖叫。

然而剑并没有想象中一样折碎,它像是粘住了大刀似的,吃力地,一点一点往上抬。

大刀压着它。

张蚝一脸得意。凤皇屏息冒汗。

剑尖颤抖着,挪动着,粘力角逐间,刀随着它一起在空中慢慢划了个大圈。

然后。

张蚝神色一变。

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张蚝越来越疑惑,越来越不由自主。

凤皇苍白着脸微微一笑。在这一圈又一圈中,他可以感觉到刀上压力越来越小,力道被化解于无形。

“真是聪明的孩子呢……”天王流露出一声叹息。

赵整附和:“用速度来化解力道,悟性很高呀——”

张蚝已知不妙,下意识想抽刀出来,怎奈刀完全被吸附般,纹丝不动。他属粗人,但久经沙场,天生有一种兽的直觉,当下凝声敛气,“嗬”,掀翻屋脊的一吼,终于破解魔障,双方各退数步。

“凤皇!”可足浑不顾阻拦,冲身上前。

凤皇脸若金纸,以剑撑地扶了扶,摇摇欲坠。

她忙把他揽到怀中,凤皇无力拒绝。

有几名士兵上前来,展开绳子要缚人。

“不必如此。”苻坚挥手道。

凤皇抬抬眼,一口血沫硬忍下去:“谁要你来假慈悲!”

“真是个孩子——”

“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才是——”他显然想骂一句脏话,可自小接受的教育又让他骂不出来,“你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凤皇!”一声低喝,来自前方。

一长溜熟人。慕容温、慕容泓、兰氏父女,还有慕容评与慕容暐。出声的乃是慕容温。

“皇帝哥哥?”他讶然。可足浑三人也同样瞠目。

杨定踏前来,对苻坚拱手:“陛下,人已抓回。”

苻坚点点头,并不下马,半眯眼道:“燕王想逃到哪里去呢?”

慕容暐微微地撇了下嘴角,终笑不出来,于是举起头来道:“狐死尚首丘,不过想回龙城罢了。”

苻坚哦了一声。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神情,慕容氏却总感到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味道。

“陛下,”杨定捧上一把金弓,“此乃‘燕山脊’,属下所缴之物。”

“妻母皆不要,却带了这个东西?”苻坚并不放在眼里,连瞧亦不多瞧。

“这是草原两大宝物之一!”可足浑抑不住恼怒,“有它在,我们必然——”猝然住口。

“必然怎样,报仇?复国?”他每说一字,太后、太傅心里就被重重敲打一下。

“没错!”偏偏有不怕死的跳出来。

“七弟!”慕容温再次低沉而又严厉地制止,“别说了!”

“不!”慕容泓并不退缩,满腔愤怒,“你怕死就别说,我才不怕!”

“孤不介意你顶撞一次两次,可是,孤的将军们可不一定不介意。”苻坚轻轻拂着马鞭,问张蚝道,“虎牙将军,你说怎么办呢?”

“杀。”张蚝简洁有力地答。

可足浑刷地白了脸。慕容温跪下,道:“请天王看在他年幼的分上,饶他一命。”

苻坚向慕容泓看来,慕容泓眼底并无半丝害怕的神色。

苻坚又扫过凤皇一眼,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相传燕山脊为当年慕容吐谷浑为答慕容廆《阿干歌》而作。如今燕王善乐,不如为孤雅奏一曲如何?”

慕容一族全部变色。

要皇帝为人奏乐,对他们不啻是最彻底的讽刺吗?

“陛下——”慕容评拖住欲抬脚的慕容暐的腿,“不可以呀陛下!老臣宁愿一死——”

慕容暐一直淡漠的眼睛慢慢溢出两汪泪来,沉默一会子,才讲了一句:“现在这样说,又有什么益处呢?”

慕容评呆住。

看着零零碎碎几个鼓吹署的人低头哈腰地进来,凤皇的泪,终于决堤。

之前一直倔犟着,只是泪更倔犟,倔犟得一定要掉下来。

一点一滴,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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