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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御前侍卫(下)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车马辚辚的在路上走着,天上飞满了暗灰色的寒云。树叶萧萧飒飒,突兀的枝上宿着不知是冬青还是其他的什么鸟儿,聒噪着,车马一过,一下子全飞起来。

慕容温放下帘子,回头对车中另外两人道:“说不得今晚又要在外扎营了。”

慕容泓横躺着身子闭着眼,凤皇呆坐在另一头沉默。

慕容温又道:“冷吗?”

还是没人应他。

他轻叹一声:“到了如今地步,这是跟别人怄气呢,还是跟自己怄气?是我慕容家男儿,当忍得下耻辱,看得到将来。”

两个少年的目光射向他。

他对慕容泓道:“七弟你,老是遏不住脾气,不把死放在眼里,不错,看起来很痛快,但也只是一时痛快。你死了能干什么?让苻坚不亡我大燕国?让我们不要迁往长安?……你什么都做不了,不过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慕容泓腾地坐起来,脸色涨红,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

“怎么,我说错了?”他看着他捏紧的拳头,面不改色,“引颈一快,不过莽夫所为。留着自己一条命,好好想想到底该干什么。”

慕容泓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复国。即使慕容家只剩我一个,我也会坚持下去。”

慕容温拍拍他肩。

凤皇忽而道:“二哥……真的死了吗?”

乐安王慕容臧与慕容评及兰家兄弟在城破时一齐护卫慕容暐出逃,半途遇匪,慕容臧与兰家老大据说与贼力战而亡,赢得时间让皇帝等继续奔命,可惜皇帝后来仍被杨定擒回。

慕容温怔忡半晌,才答:“该是吧,有小卒说亲眼瞧见的……当时那么乱,若留得命在,怎么也不会不回来。”

凤皇道:“二哥曾在楸梓坊感慨地说,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方是人间绝景。他去过大鲜卑山,那里峡谷万丈,鹰鹫翱翔——”

“他少时跟着四叔到处打仗,与我们大不同。”

“也许二哥并没有死,他只是去做他一直想做的,江湖遨游,逍遥自在。”

“你一相情愿这么相信吧。”慕容泓哼道,“我听说道翔说不出话了,怎么回事?”

慕容温答:“当日六叔将他打晕,兰老爷子把他送回了宜都王府。他醒后得知丧父的消息,又不知从谁处知道了他父亲是那样一个死法,绝食三日后披麻戴孝,等到宜都王妃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十来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变哑巴了?”

“我们后面第三辆车就是他跟宜都王妃乘的,从邺城出发到现在,我还未见过他露脸。”

凤皇道:“是不是只是他不想说话而已?”

慕容温摇摇头:“王妃逼过他开口说话,但好像真的失声了。”

慕容泓拍额:“邪门!”

凤皇道:“六叔平日最宠他,刺激太大,恐怕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这样。”

慕容温点点头。

马车突然停下来。传令兵的声音一个接一个道:“陛下有令,今晚于前方小树林扎营!”

“天色还早嘛!”慕容泓奇怪道。又是秦兵又是燕人的,本来队伍就庞大,这么走走停停,几时能抵长安?

慕容温喃喃道:“说不定有什么事哩!”

士兵们在林子边缘的空地上架起了大大的篝火,主篝火周围又散了小簇的篝火,又劈了树木摆成长长的案几围起来,竟似举行欢庆的模样。

慕容皇族们在士兵们的“护送”下一个个出现在篝火周围,每出现一个,席上笑语便停一阵,或长或短,然后接着喝酒侃聊。

最长的沉默发生在清河出现的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个少女灼如芙蓉出绿波的明艳惊倒,尽管她衣着并不十分光鲜亮丽。

“清河,坐这边来。”天王指指他左边一个侧席。那是在主席与左首席中间多辟出来的一个较小的位子,而左首席,她看一看,是王猛……

“去吧。”可足浑在她身后道。

慕容氏的位子全安排在主席对面,与天王遥遥相望。

她向前迈一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母后、皇兄、叔父、兄弟……在火光或明或暗的照射下,模糊难辨。

一阵凄凉升起来。她竭力装出一种镇定的态度样子,停了一会,向天王走去。

苻坚先问她喝不喝酒,她摇头表示并不惯擅,他又随便与她聊两句,注意力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悄悄松了口气,感到对面一道目光盯来,肆无忌惮地打量。

她娥眉微蹙,怎样躲都躲不开,思索一番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了首回视过去。

却是今晚为之恭贺的主要人物——窦冲。

原来这边秦军主力平燕的同时,窦冲那边也率兵攻打凉州,半个月前凉主张天锡投降,窦冲凯旋,急急赶上这边迁徙大军。

他见她看他,不但不回避,眼中光芒更加逼人起来,仿佛要把她从头到尾看个通透。她不抵败阵,又垂了头。

只听窦冲笑道:“陛下,慕容鲜卑有如此美貌女子,不知凉国的公主您还看不看得入眼呢!”

“张天锡的女儿?”

“不错。张老头自己磨蹭着不肯过来,倒把女儿急巴巴地捧上了。”

苻坚失笑:“张天锡刚过而惑之年,你叫他老头?”

窦冲干一碗:“做事跟老头没两样,不叫老头叫什么?”又道,“我叫她过来。”

苻坚用刀切一块羊肉,慢慢悠悠道:“不如归了你吧。”

窦冲摆手:“还是陛下先看了再说。”

伊人在两个婢女的跟从下出现了。她优优雅雅地对苻坚施个汉人礼,侧首瞬间,慕容暐一顿。

她的眼睛深如幽潭,清澈,澄明而隐含一抹坚定。一袭黑纱,一支碧簪,清滟流光。

他本以为他早放下一切,他本以为可以毫不动摇,然该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他从相似相貌的人身上没有找到,却在此刻感到奇异相近的影子。

抓起一壶酒,他一杯又一杯斟起来。

听苻坚问她的名字,她答小字“幼蘅”。

蘅芷清芬,真是好名字。

“你不喝了吧,喝这许多酒,是做什么?”可足浑对他道。

他听了这话,更大口地痛饮起来。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不知向谁说起。

玉澍坐在一边,静静的,只一壶又一壶在那里替他烫酒。

他饮了个尽量,天地都旋转起来的时候,听得一个女声在外头叫:“定哥哥!定哥哥!是我啦——”

坐在窦冲身旁的杨定猛然站起来,望向那还带稚嫩的女音的方向,须臾大踏步跨过去:“容容?”

拦人的士兵们见到他,纷纷散开一条道路。那小女孩子扑向他,跳到他身上:“定哥哥!”亲昵之情油然可见。

杨定本有些愠怒的脸不由稍稍缓和下来,扣住那乱动的小脑袋瓜:“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杨容笑嘻嘻地答:“定哥哥,我好想你——”

“不许打岔。”他看她身后区区两个仆从,“又偷溜出来!”

“我想你了嘛!”她只管扭股麻花儿似的往他身上拱,看得苻坚呵呵直笑:“来来来,卫将军,给我们介绍一下,你妹子?”

杨定赶忙把人放下地,牵起她手,走过去向苻坚行礼:“天王见笑。属下僭越,实乃征东司马之妹,名容。”

杨容自小见惯大场面,先壮着胆子打量苻坚一眼,见苻坚也正打量她,咧嘴一笑,不慌不忙行礼:“仇池杨容,见过天王陛下!”

杨氏属氐族一支,世居仇池,在汉末之时即尽有武都之地。后中原王朝势衰,再后来南北分裂,杨氏便建立了仇池国,以农为主,相对安定而富庶。几年前他们归顺秦国,宗主杨膺被封为征东司马,杨定本是他手下一不知名小将,被王猛发现,一路提擢至如今举足轻重的卫将军地位。

“原来是仇池国小公主。”苻坚惊讶,“你孤身从仇池来?”

“是啊,天水住得太闷啦。”杨容吐吐舌,“我来找定哥哥玩儿。”

张蚝坐在王猛下首,道:“你既是征东司马之妹,怎么又叫卫将军哥哥?”

“我认他当我的义兄呗!”杨容扫过来一眼,瞧到王猛时莫名感到有些害怕,继而发现端坐的清河,“哇,好漂亮的小姐姐!”

众人失笑。清河面色一红,杨定咳嗽一声道:“容容,你还是——”

“啊,这边还有一位美人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男孩子呢!”

众人绝倒。窦冲道:“今儿晚上倒凑齐了三家公主,北边只剩下代国公主了吧。”

苻坚与王猛相视一笑,齐道:“来,喝酒!”

“小姐姐,他是你的弟弟吗?”

“嗯,是的。”

“好好看的男孩子呀!”流口水的声音。

“容容!”

“是真的很好看嘛,比我们女孩子都好看……可是怎么这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

好吵,凤皇迷迷糊糊想。

只听兰双成道:“他一直没有好好吃东西,晚上寒气凉,所以突然晕倒了。”

清河轻轻啜泣。

杨容收回她的狼女视线,不解道:“小姐姐,你为什么哭呀?”

“没……没什么。”

慕容温走过来:“双成,你去看一看皇——三哥吧,给他开服醒酒汤,他今晚醉得厉害。”

“好的。”

杨定道:“我们也走了。”

杨容不依:“让我再看看——”

“以后自然看得到。”

“那他明天能醒吗?哎哟!轻些轻些——”

杨定拎着她的耳朵去了。

慕容温与清河坐着,清河给凤皇掖了掖毯子,慕容温道:“清河——”

清河的手顿一顿:“嗯?”

“如果以后进了宫去,不要动不动就哭了。”

“我——”

“天王看来很喜欢你,怕是免不了了。”

清河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忽然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长安?”

慕容温没搭话。沉默了一阵后起身:“我送你回你帐子去吧。”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凤皇睁开眼,在幽幽的火光下一根根辨认着头顶拉帐的绳索。

不知什么时候他爬起来,风吹打着枯枝的树木呜呜作响。他听了一回,掀帐走了出去。

很冷。上下牙齿咯咯地相互敲击着,心似乎也颤缩着不肯多跳动。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直走,一直走。

下了一层薄雪。

地是白的,天是黑的,他奇迹般地没有当头碰上那些值巡的秦兵。其实碰上也没关系,他想。

“我想起来了,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什么地方?”

“……邺城,永平里。”

“将近十年了。”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当初那个——”

“乞丐?”

“人生际遇,真是变幻无常。”

“郡主救命之恩,杨某永世不忘。”

“将军这一路来对我们的诸多方便,已足清偿。况且救你的也并不是我,是我叔父。”

“他那是与人比试医技而为之,真正怀仁慈救人之心的,是郡主。”

“不过后续一些诊病喝药,将军过誉。”

“……那是我人生中最低落卑贱的一段日子,甚至自己都觉得早应该死去……呵呵,现在想起来,恐怕除了郡主,都没人肯相信。”

“英雄不论出身。恰恰相反,你看最后当上了皇帝的石勒,谁不知他开头是个奴隶。天下物何常,今日富他日贫,今日贵他日贱,将军莫不是还要将那些虚妄放在心上?”

那些虚妄!凤皇震了一震,他不想双成竟如此看得开……也许在她眼里,不论贫富贵贱,只有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加快了步子走着,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凤皇?”

半透明的人形飘浮在一丈开外,他启启唇,没发出声音,又抿了抿,乌龟已经飘到他跟前,满脸惊喜:“你看得到我?”

他一拳挥过去。

手穿过了形体,是空的。

他愣了。乌龟保持着挨揍的姿势,也愣了。

“你——”

“你……”

不约而同,同时开口。

“你……”终于,凤皇再度道,“你是人是鬼?”

“我早说过,我不是普通人。”

“可是,你这是……”

“算灵体来着,凡人应该看不到的,你竟然看得到,真是奇怪。”

凤皇怀疑地眯起眼。

“是真的呀!”乌龟摸摸头,“不过你是凤凰转世,也许本来就不一样。对了,刚才为什么打我?”

凤皇道:“你非常人,算不出来?”

乌龟道:“最近出了一点事……”

凤皇道:“我们这边也出了一点事……”

乌龟总算瞧出他浑身不对劲来,正要问询,后边一个略微低沉、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道:“你在跟谁说话?”

凤皇飞速回头。

月光下,在苻坚眼里,这个小王子头发晕染一层淡淡金光,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浓重如扇的眉睫,透出无穷灵性。

梦,一场无法言喻的梦。

凤皇朝乌龟看一眼,乌龟正望向苻坚,似乎是一种研究而惊讶的神情,而后耸耸肩:“你瞧,他看不见我。”

苻坚依旧以喑哑的调子道:“你四哥说你病了,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到处乱跑。”

凤皇心说你管我,木着脸没有表情。

苻坚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到,酒气倒慢慢被寒风吹散了些,自觉失仪,于是挥挥手:“早些回去吧。”

凤皇马上掉转头。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树木簌簌作响,枯叶纷纷坠落。

“乌龟——”他停步唤道。

“嗯?”

“要是没有这个人就好了……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潸潸而流,乌龟不做一声。

“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一滴一滴,敲在地上,也许敲在心里,“亡国。我们亡国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亡国了!”

树叶盘旋,兜着圈儿不肯坠地。

乌龟轻声叹息:“我现在……知道了。”

理智仿佛消失。

“我该去、我该去杀了他!”

“凤皇!”乌龟大喊。

凤皇冲出几步,倏尔停止。

“乌龟,你——”

“你杀不了他。”

“怎么啦?”凤皇的声音如悲鸣,“你不但不帮我,反而劝我不要杀他?你放开我!”

乌龟默默不语。

“你放开我呀!”

乌龟摇头:“没用的。如果我能帮你……可是,我帮不上……”

“不用你帮!”

“他有龙气——”

“龙气?”

“杀不了的。不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现在都杀不了他……”

“我不要听你这些,你那什么半吊子的法术,放开我!”

“凤皇啊——”乌龟的眼中充满浓浓的哀伤,“对不起,我竟不知……我竟来得这样晚……”

不知是谁的泪。

凤皇看他过来,把自己搂在怀里。

虚无的形体,然而有温暖的气息。

他仰起脸,发现对方也在仰着,看着漆黑的夜空。

繁星似尘。

那么古老,那么遥远,那么闪耀……那么忧伤。

公元三七○年十一月,前燕诸州牧守及六夷渠帅尽降于秦,凡得郡一百五十七,户二百四十六万,口九百九十九万,以燕宫人、珍宝分赐将士。十二月,苻坚迁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并鲜卑四万多户于长安,前燕亡。

自公元三三七年慕容皝称燕王,到公元三七○年慕容暐降秦,凡立国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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