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长安的时候,春天尚未来临。
慕容氏迁入了北阙甲第,处于未央宫以北,是贵族们的集中居住区。
慕容暐被封为新兴侯,慕容评被任为侍中,慕容德任为张掖太守,均是显要之职。
“道翔还是不能说话吗?”可足浑走进小花厅,问宜都王妃道。
宜都王妃摇了摇头:“太——嫂嫂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可足浑坐下,皱皱眉,“该多加些木炭,房中不暖和。”
“是的,是的。”宜都王妃应着,叫了婢女进来,低低吩咐两声。
“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可足浑道,“如今清河进了宫,老四要派往北地,老七也要跟他去,府中就剩景茂跟凤皇,还有贺麟……你们孤儿寡母的,道翔没担什么封职,这收支来源……”
“嫂嫂,这些话……”宜都王妃有些惊奇又有些尴尬,“这些话好像……”
“好像从来不该是我说的。”可足浑接道,“可这正是我说的。……一个国管不好,一个家总该管好。”
她注意到她妆容朴素简洁,昔日艳光退去,老态突显,但沉静肃穆。
“贺麟——不愿回他父亲那里去吗?”她道。
城破当日,长安君一把火烧了吴王府,不愿来长安见她的夫君和那个已被夫君重新扶正的段姓妻子,投火****。
“我那妹子,原也是个执拗的……她少时便对吴王情钟,段曦妃死后,天真地以为可以取代她的位子……女人啊,总是这么傻……”
“……明日我去看看贺麟。”
“那孩子表现还算正常,只是腕间缠了块黑纱,现守孝已过,他却怎的也不肯再摘下来。”
一声叹息,房中变得寂静。
婢女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宜都王妃抬头。
“少府君……少府君出来了——”
宜都王妃忙不迭站起,快步走出花厅。
院中一片飞花急舞,慕容凤置身其中,一根飞凤枪,狠狠地练,冷冷地练。
宜都王妃看得胆战心惊,抖着嗓儿叫:“道翔——”
点、圈、劈、挑,直入直出,力道从手臂透顶枪尖,有如潜龙出水,有如猛虎越渊。
啪!银光点处,墙头一块青砖应声掉下来。
枪头微微颤抖着,慕容凤定住,全身骨骼也一齐颤抖。
“道翔……”宜都王妃突然变得迟疑,母子间的某种天性使她意识到,有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雁字排空。
风拂过少年坚毅的嘴角和鹰也似的眼睛。
许久。
一字一字艰涩吐出:“昔张良养士以击秦王,复君之仇也。父亡之事,一日莫敢忘!”
长安城内的宫殿,主体为长乐宫和未央宫。长乐宫称东宫,汉高祖刘邦曾在此受理朝政,惠帝后改为太后之居所。未央宫称西宫,是皇帝举行朝会的地方。
其中,未央宫有殿阁四十余座,主殿称为前殿,居全宫正中,因依龙首山丘陵而建,所以有一定坡度,人从下往上仰视,宏伟之气扑面而来,蔚为壮观。
两宫之间有一座武库,系汉朝萧何营建,可惜汉末被焚毁。苻丕绕过它,前往长乐宫向太后请安。
“我就知道,进宫来准没好事!”一个声音在嚷嚷。
他眉一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侧前方廊亭中立着两名少女,左侧一名十四五岁,有着让人惊艳的美貌;右侧一名略小,一件颇正式的深红色长袍,正是她,看起来十分生气。
她又重复一句:“反正,我是决计不答应的!”
美貌少女道:“可是,可是,容容,你又能怎么办呢?在我们这种位置,又有什么选择?”
“都是我那臭兄长,一定要我进宫来见太后皇后。”叫容容的一跺脚,“我现在就赶紧收拾东西走!”
“也不能怪征东司马,这是礼节。不过,太后话语间只是个意思,你先别自己慌了。”
“唉,我的小姐姐,等她说出了口就来不及啦!这个我最清楚了。”
“嗯……其实,太子也不错啊,虽然小了些……”
“他比我还矮!小姐姐,我竟然要嫁给一个比我还矮的人!”
“等他长大了就比你高了——”
“那也不会一夜之间就长大。谁晓得,他长大我也长大,万一他还是比我矮怎么办?”
“其实太后是一片好意,你若嫁给太子,以后就是太子妃。如果你选其他皇子……”
“我一个都不要选。刚刚那个五皇子进来,一股臭味!”
“一股臭味?”
容容皱起鼻子:“对,太难闻了,我不喜欢,我也跟他说了。”
美貌少女樱唇半张:“你你你——你让他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你告诉秦国五皇子、河间公苻琳,他身上有股臭味?”
“他就是有,我鼻子灵得很,你们都没闻到吧?我给他留了点面子,出来后悄声说的。”
美貌少女一手捂住脸,肩膀耸动。
“他当时表情挺奇怪。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他刚从练武场拉了几回五百斤的弓来,没觉得有汗臭。”
“你怎么说?”
“我说待在练武场里的个个一样臭,自然闻不出来。后来我突然想到他说他拉五百斤的弓——五百斤哎!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美貌少女放下手,还是止不住笑:“听说河间公确实勇武过人。”
“所以太可怕了,跟他打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而且是被打得很惨的那种。”容容撸了撸长袍不断往下滑的宽大袖子,“总之,我觉得我还是早点蹓掉的好。”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美貌少女凝视着她,半晌道:“容容,你很幸运,你还可以跑。”
容容轻轻靠前,扶住她手肘:“小姐姐,要是你心里不愿意的话,开始为什么不跟天王陛下说呢,他不一定会强逼呀?”
“我们是亡了国的,性命且可能保不住,如何敢拒绝陛下的要求。”她如数月间长了几岁,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你不一样。你们仇池国是主动投诚并没有灭亡;你的定哥哥是陛下丞相倚重的大将,军功赫赫——”
“是因为姐姐长得太好看啦,所以天王一定要娶了姐姐当妃子。”她紧紧抓着她,笑着。
“小丫头,装出来的笑一点都不好看呢。不要为我觉得伤心或难过,我是自愿的。”
至此,苻丕已大约明白两人身份。叫容容的少女想来是杨容、征东司马杨膺之妹。而另一位——父王最近封了两位亡国公主为夫人——依年纪及相貌来看,传言张夫人较大,长相秀致,娴静优雅;而慕容小夫人娇弱妍丽,纯洁无瑕。此位该是小夫人了。
慕容家的人委实个个生得漂亮,他暗道,这杨家的丫头……唔,也有趣得很。
一个声音吓他一跳。
“喂,”那声音道,“你两个哪宫里的?”
少女们转过头。是两个少年,发话的那个皮肤黝黑,神采奕奕,带种令人讨厌的自以为是;另一个比他大些,十五六岁光景,圆滚滚似个球。
“嘿,问我们!你俩又是哪宫里的?”论架势,杨容自认不比人差。
“你不认得我们?”
“你脸上写名字了吗?”一个猴子,一个肉球,她心里补一句。他俩衣锦着裘,想着也不似一般人物,故而她掂量了一下,没把更过分的说出口。
“哈,哈哈!”那黑少年道,“见过横的,没见过比我更横的。我是苻睿,我三哥苻熙,你要认为你比我们俩更强的话,赶紧报上名来。要不然,哼哼,等着被揍吧!”
他竖起胳膊弯,准备欣赏少女花容失色的脸。
杨容确实有些吃惊,但还不至于到有多怕的程度,转眸道:“真是失礼呢,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父王陛下的小夫人的吗?”
“你,你——”苻睿指着她,倒是他大吃一惊了。
一边苻熙人虽肥拙,但脑袋瓜子却比他一根直肠通到底的弟弟好使很多,在两个少女间来回瞄一眼后,对清河拱手道:“见过小夫人。”
“广平公有礼。”清河开始还有些惊惶不定,现在慢慢稳静下来,面上不慌,举手投足间高贵气质浑然显现。
“啊,原来你才是那位受宠的小夫人——”苻睿明白过来,很快又问杨容道,“你是她的宫女是吧?”
“宫女有穿成我这样的吗?”杨容磨牙。
“披上衣服也还是猴子呀!”
“抢我说的话!你才是只猴子呢!”
“那好吧,你是谁?”
“懒得告诉你。”
“我看你是不敢说,别以为有小夫人给你撑腰——听好了,我谁也不怕。”
苻丕咳嗽一声,装出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三弟,四弟。”
“大哥。”苻熙、苻睿看过来,苻睿用左手指头搔着鼻梁骨,凑近他身旁,“大哥,你看这刁蛮丫头是谁?”
“四弟,”苻丕道,“仇池国公主,不得无礼。”
言毕对两位少女拱一拱手。清河与杨容回礼。
“居然是个公主呀!”苻睿怪里怪气地大叫。
杨容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瞅苻丕,苻丕笑道:“我脸上有字吗?”
杨容哧了一声,咯咯笑道:“没有,是觉得你很客气哩!”
“礼多人不怪。”
“怎么会怪?要怪也是怪你太多礼了。”她有意无意朝苻睿睨一眼,“不像某人,从头到尾不懂礼数。”
苻睿一哼声,答:“怕你怪我太多礼呀。”
大家都笑了,杨容笑得尤其厉害。顿一顿,苻丕问苻熙道:“你们已向太后请过安了吗?”
苻熙点头:“正欲往太极殿去。”
苻丕道:“父王有事召?”
苻睿答:“不是。我们听说那个叫慕容冲的今日进宫觐见,特想去瞧瞧。”
“凤皇?”清河颦眉。
“对对对,说来正是小夫人的弟弟。”苻睿乍想起来似的,“叫凤皇什么的,听说他一出现,必引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长安城里最近一阵热闹纷纭,传的都是他。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清河蛾眉蹙得越发厉害了,刚要开口,杨容已抢先说道:“凤皇真是世上最最漂亮的,要我看着他啊,一天不吃饭都行!”
苻丕道:“先前在前殿倒是远远瞧过一次,不过夹在一大群人中,未曾见得仔细。想来总是不差。”
“何止不差!”杨容嗷嗷。
苻熙道:“大哥那日既未看清,此刻何不随我们同去?”他想着编个借口见父王虽并不难,但苻睿一向沉不住气,若能说动苻丕一起,岂不更妙。
苻睿接口:“对啊,大哥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向父王奏的,我们帮你,省得才进去便被父王看穿赶出来。”
杨容道:“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免得到时地洞都没处钻。”
“一介白虏!”苻睿的声音透出一股不屑。
清河面色刷地惨白,杨容赶紧将她扶住,没待怒口反驳,苻丕递过来一个安抚眼色,奇迹般让她捺下溢到嘴边的话。
苻丕道:“父王一向言夷狄应和,六合一家,四弟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又道,“我确有事禀奏父王,不过非要紧情况,与太后请完安后不迟。你俩先去吧。”
“大哥何时这般守起规矩来了?”苻睿吃了个软钉子,丢下一句,瞪清河、杨容一眼,愤然拔足就走。
苻熙与苻丕拱了拱手,赶忙追了过去。
“哼!”杨容不满道,“什么嘛,简直是——”顾念苻丕在场,只好转而小声地嘟囔。
苻丕道:“我四弟从来这样,望小夫人与公主海涵。”
清河摇摇头,脸上不见半丝血色,全赖杨容在一旁扶持。
“容容,不方便再送你了——”她道。
“什么话!我先扶你回宫是正经!”
苻丕于是关照几句,唤来几个宫婢帮忙,将两人送走。
半个时辰后苻丕从长乐宫出来,立到了太极殿门前,等候父王宣召。
翠绿色的琉璃瓦映着天上的白云,天是那样的澄澈,他抬头仰望着,忽而忆起,得知慕容令死讯的那日,亦是这样一个晴天。
风静静地吹。
他自幼从刀光剑影中生活,伤人的、被人伤的,身上有大大小小无数疤痕可以作证。虽然现在人人提起长乐公都交口称赞,但他还不至于自满到目中无人的境地,他知道,慕容令就比他强上百倍。
可是,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他真心赞叹的人,那样一个看起来应该前程无限的年轻人,生命就这么猝然夭折了,宛如这朗霁的天,谁也难以料到后一刻是否就乌云变色。
之前再多人的死,也及不上他的死对他的震撼。
生命无常。他低下头,看见传报的宫侍出现在门口。
“召——长乐公苻丕觐见!”
“儿臣叩见父王!”进入殿内,苻丕目不斜视,朝丹墀御座行君臣大礼。
“平身。”
“谢父王。”
丹陛下另站了一名男子,他稍稍抬头:“王叔。”
被他唤作叔叔的男子比他大不上几岁,却是近十年来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天王苻坚的亲弟——平阳公苻融。若说王猛一年之内五升令人瞠目的话,那么,在大秦朝每年高官的升迁任命中,苻融这个名字所占去的份额,亦领了几近半成。
苻融听他唤,转首,眉毛舒展开,一会儿笑道:“长乐公瞅着越发老成了,大王有福。”
苻坚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苻丕一听,心道来得不是时候。果然,只听苻融道:“请陛下三思。那慕容鲜卑跨据六州,南面称帝,陛下劳师经年,然后得之。他既非慕义而来,如今陛下亲而幸之,使其父子兄弟森然满朝,执政倾势,臣弟以为狼虎之心,终不可养,星变遽速,愿王思之。”
“孤原以为你不同,没想到你也和王猛一个调调。”
“陛下,即使陛下心慈,不愿剪其魁杰者,所谓贵盛莫二,也恐留下隐患啊。”
苻坚平稳有力地答:“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黎元当抚,孤重用鲜卑王公贵族,不论对鲜卑各部落,还是对亡燕曾统治过的广大百姓,都能起到安抚之用。孤既欲与众英豪共建不世之功,当待以至诚,视同赤子,岂可害之!”
苻融道:“陛下混一宇内、胸纳百族的气魄当世无匹,臣弟自愧不如。只是,氐、鲜卑、羌、汉各族间的矛盾自魏晋以来便已有之,岂一朝一夕所能消弭?况,陛下早前将羌人、现又将鲜卑人大量迁入关内,而我们氐人一族人数并非最多,实在是——”
“天道助顺,修德镶灾。孤苟求诸己,以德服人,何惧患难。你不必说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苻融无声叹了口气。
“永叙,”苻坚唤苻丕的字,“匈奴铁弗部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苻丕快步上前答:“铁弗部使臣昨日已抵长安,儿臣将他们一行安排在东郊驿站,据说他带来了首领刘卫辰的礼物,希望能上呈父王,以表交好之意。”
苻坚点头:“塞北部落众多,虽有拓跋建立的代国,但实质也不过是一个松散的联盟而已。铁弗部是大部,我们要好生处理。”
“是,父王。”
宫侍进来报:“启禀陛下,慕容冲、慕容凤殿外奉旨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