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新权他们星火燎原战斗兵团抢占了县广播站,开始在县广播站向全县播放攻击红色农民造反团的文章。“红农”结集全部人马,攻打县广播站。他们调动汽车几十辆、拖拉机几百辆围攻广播站,把广播站的房顶拆了,趴在墙头上朝进扔砖、扔石头,几十个人抬起一个大梁撞广播站的大门,把广播站砸成了一堆废墟。庄子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原来砸县广播站的武斗刚完,汉延桥武斗又爆发了。
一副副担架急促地抬进了村。上面躺着本地青年,也有杭州知青。他们有的腿上被刀砍掉了一片肉,有的胳膊上挨了一刀,有的肚子叫红缨枪戳了,有的脖子叫子弹打穿了。担架上躺的人都浑身血淋淋地呻吟着,鲜血从担架边沿不住朝下滴。
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哭来,人都围过去瞧,原来姜万魁和死胖子护送着姜新权回来了。姜新权身上三处被子弹打穿,已经死了。他戴的军帽,穿的军服,还是那么齐整。他胸口的毛主席纪念章,被鲜血染红,手里还紧捏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姜万魁像是傻了似的,不哭不喊不流泪,口里的涎水顺着下巴朝下滴,前衣襟都淋湿了一片,见了人只张着嘴“啊!啊!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东方从此有这样的警句:“人头里的饭能吃,人头里的话不能说!”都说姜万魁平时把话说绝了,把话说完了!
死胖子立马变成了四瘦子,两只眼睛深陷变蓝,脸上的皮肉耷拉着,眼睑下垂。
她那张痛苦的脸,肌肉在抽动,一双深陷的眼睛,深藏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她的衣裳裤子顿时宽大起来,浑身像是风摆柳似的。她见姜文旗迎面跑来,“嗵”的一声跪在他面前,“咚咚咚”朝他磕了三个响头,就双手抱住他的腿不放了。她哭道:“他五叔!他五叔!再咋说,我家倒毛子也是你的亲侄儿!你想到叫张鸡换回来,为啥不把我家倒毛子一个耳刮子给我回来?他们两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你家张鸡换当时没奶,我一个奶头给倒毛子吃,一个奶头给张鸡换含在嘴里呀!你就是对我有意见,你知道,倒毛子是我的心尖肉呀!离了他,我们老俩都就活不成了呀!
他五叔哟!你快救救我家倒毛子哟!我揪心的儿哟,人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天作孽,还是我们自己作孽哟!”人都把她拉开了,她还双手抠着地哭叫。
姜文旗紧急部署武装基干民兵,组成两个打捞队,在汉延桥、唐徕桥捞人。有的捞上来已淹死了,有的捞上来又救活了,多数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亲自带着干部抢救伤员,一副副担架抬来了,东方红公社医院和各大队合作医疗站躺满了伤员。
听说黄河里、大沟里还有漂着的人,他又带领民兵亲自查找。不少知青和造反派都从此失踪了,不知他们死活。伤的人和死的人,一时很难查清。张大脚的小儿子从汉延渠中捞上来后,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尸体抬到堡子里,张大脚只看了一眼,就一口气上不来死了。黄大脚的小儿子抢救过来了,黄大脚从此犯了痴呆症。从此后,谁要问起她,人都就说:“她呀,罐子没耳朵———再罢提啦!”
死胖子抱着姜新权的尸体不让埋葬。她撕心裂肺地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想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抓大的艰难岁月。她忘不了“文革”开始儿子的那张笑脸,姜万魁说,造反就是为了当官,能当个大队领导,也就不错了!死胖子说,最小也要当个公社领导!而姜新权却说,那算啥?当不上个县领导,我们造反就白造了!啊!为了一官半职,反把自己的命丢掉了!死胖子坐在风雨桥上哭道:“毛主席呀,你在哪里?共产党哟,你在哪里?糊涂哟,我糊涂哟!我咋就不知道,自从解放到如今,共产党就在身边呢!你是扳不倒的大山哟,你是撼不动的大树哟,碰得头破血流,是自找的哟,死的尸首不全,是活该的哟!”
姜新权埋到了山坡上。星火燎原战斗兵团为他立了块“革命烈士姜新权”的石碑。石碑刚立不久,就叫姜文晏他们红色农民造反团砸了,上面半截不知扔到哪里,只剩下地皮上的半截,仅留“新权”两个字,对后人昭示着当年这里发生的一切。
张鸡换深一步浅一步来到张化燃坟前。他仰望着黑绿色的防沙林好不心酸。
“文革”开始姜文旗组织沿山各村植树造林,他们把防沙林中树稀的地方又补栽了,把防沙林西边的沙窝头抬平又扩栽了树苗。工地上的植树大军说,多树多林,风调雨顺;无树无林,旱涝欺人!他们搞他们的红色革命,我们搞我们的绿色革命!姜新权他们造反派就在这里召开批斗现场会,说防沙林是走资派的遮羞布、护身符,是唯生产力论的象征,是以绿色革命压红色革命,又说张化燃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兵痞二流子,是暗藏的特务。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他经常在林子里发信号弹和远在台湾的那位国民党连长进行联络。他们几次放火烧林,都被张化燃手中的那把砍柴刀和那把牛头拐杖打散了。
他一个人住在林地高处的沙岗上,一间用木柴搭起的窝棚,四周堆满了干树枝子。那天夜里他的柴窝棚四周突然起了大火,他没来得及跑出来就和柴窝棚及周围的干柴化为灰烬。
当山下的人赶到这里时,干柴都变成黑灰漫天飞舞,只有他烧焦了的尸骨还静静躺在火灰里。这是他自己不小心引发的火,还是别人点的火,都成为历史之谜。
从此后这里的人纷纷传说,防沙林里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白天哪里有人他就闪现,夜里哪里有亮光他就显身,讲述的十分可怕,吓得谁也不敢进防沙林了。
张鸡换第一个来给姜新权烧纸。他回想着和他一起长大的岁月。他在学校里是那么顽皮,头拐子上留的小辫,走到哪里人都把他笑到哪里。他们小时一起在海子湖边玩,争着霸占那又软又绵的沙滩,比着逮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鱼,比着叫人看他俩谁在海子湖里淹猛子时间长。海子湖畔,有座高高的测标三角铁塔。他俩争着爬到塔顶,才见天是这么蓝,湖是这么阔,地是这么广,世界是这么大。童年时他俩一起唱《六一好阳光》,少年时他俩一起拾豆子、打灯苏,青年时他俩一起唱过《王杰青春最壮丽》。
记得“低标准”时的一天,张鸡换饿的心像个秤砣似的越甩越难受,他趴到弯子渠边,刚要伸手揪猪草吃,手被一只脚片子踏住了,原来是姜新权,他要张鸡换和他一起去偷瓜,张鸡换不敢去,说爹知道了打呢。他“哎”了一声说:“胀死,他也不知道!”他叫张鸡换坐在小渠边,他脱光衣裤像只泥鳅似的朝上游爬,头拐子的小辫像鱼鳍似的在水里划摆。张鸡换只坐了一会儿,就见渠面漂下来一只香瓜,又漂来一只哈密瓜。张鸡换捞上来一堆瓜,他才又像条鱼似的从上游爬了来。三邋遢在看瓜,他听见瓜田埂上拴的狗叫,瞪着瓜田,没见一片瓜叶子摇动,骂狗是瞎狗。他俩坐在很远的地方吃瓜,听见了偷笑。吃的肚子胀疼,才不吃了。还剩下半堆瓜,姜新权就挖个坑埋了,怕有人偷,朝上面拉了几泡稀屎。
张鸡换清晰地记得,“文革”刚开始不久,姜新权就在县城设了个剪辫子站、刮胡子点,惹得姑娘、老头怨声载道。他和姜新权是在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分手的,他唱着《扎根农村干革命》,在队里劳动;姜新权唱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投身到那个火红的年代。从此,他们各奔东西,匆匆如过客,见面相逢笑,过后不思量。
张鸡换只有站在他的坟前,才又想起了小东方曾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兄弟》,他俩少年时还在一起唱过:
兄弟啊兄弟!相聚常吵闹,过后长相忆。路断人稀时想见你,又怕见到你。飞黄腾达时想见你,又怕你不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匆匆如过客,梦中长相忆。
姜万魁和死胖子每天在姜新权坟边各坐一个。他俩年复一年,不知对着土馒头,朝儿子叨咕啥,谁也不知道。后来姜万魁四肢抽筋,嘴吐白沫,死在儿子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