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里有两个土馒头时,死胖子就坐在两个土馒头中间,拿了酒菜这边倒一点,那边倒一点,她就坐着光瞪不动。她晚上也不回家,在山坡上搭个柴棚,说为他们父子守坟。后来队上只得叫她接替张化燃看守防沙林。她每天披头散发的,一手执刀,一手举棍,谁进防沙林她就扑打,人都叫她疯婆姨。
清明节那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死在两个土馒头中间。身体都僵直了,手里还捏着刀棍。当这里多了一个土馒头时,人们又议论纷纷说,防沙林里有个女恶鬼,能吸人的血。谁要是走进林子,顿时就口吐白沫,四肢瘫痪。人们还经常听到林子里,有凄厉地哭叫声和……人的大笑声。
姜文旗蹬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吱扭吱扭朝县城走。白帆头上那顶乌纱,随着风云变幻的政治风波变来变去,最后变的连影子都不见了。县知青办的人还在寻找他们逃跑了的主任白帆。他们对姜文旗说,大批大批的杭州知青家属到杭州知青办哭闹,要求寻找子女下落。杭州知青办初步查明,从50年代开始,浙江派往宁静县的支宁人员和知青有不少人失踪,他们要求宁静县知青办急速查清下落,和宁静县知青办的矛盾越闹越大。东方红公社的支宁人员和知青最多,成为清查的重点。
但是这些人是死了还是逃了,短时间很难查清。特别是大串联开始后,有的拖儿带母大串联去了,有的刚串联回来又“徒步长征”去了,有的是60年代初“低标准”时就离队的。姜文旗说啥也不干了,他写了个辞职报告,亲自来到县城,要当面交给县革委主任。
当他来到县城时,才知县革委已被打了个片甲不留。县革命委员会的大牌子被造反群众劈烂烧了,县革委办公房全被造反派占领了。一具具尸体都摆在大院里,周围放满了花圈和挽幛。大院内外坐满了造反派和死难家属,他们齐声哭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和“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直上重霄九”。
大字标语把县革委的门窗盖严了,有“向假革委讨还血债”、“把革委主任某某某剁碎喂狗”、“把革委副主任某某某大卸八块”、“为死难战友报仇雪恨”、“血债要用血来还”等等。
大街小巷的喇叭无声无息,显得那么空旷可怕……人。一队批斗车见头不见尾的缓缓而来,车上的大喇叭响着低回沉闷的哀乐。县革委主任和两名副主任、三名常委被五花大绑了,他们背上都插着带有三角尖的亡命牌,牌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打着红“×”,他们要到汉延桥、唐徕桥、宁州渡等地为死难者叩头谢罪,然后对他们执行假枪毙。
姜文旗望着陪杀场的批斗人员,“啊”了两声,把辞职报告掏出来撕了。
“星火”的头头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们之所以受围攻、高压、屠杀,是因为手中没枪。他们到监狱抢走值班人员的半自动步枪,并释放了犯人;到公安中队抢走子弹、手榴弹;到公安局抢走炸药、警服;到驻地解放军部队抢走手枪,在营房墙上贴了“支左存,支右滚!”。他们开枪射击在县城上空视察的飞机,把飞机上撒下来的传单全烧了。
整个局势已无法控制了,更加残酷的武斗又在酝酿之中。9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野战部队奉命进驻县城,实行全面军事管制。
在欢迎部队进县城“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的人群中,姜文旗跑来跑去、钻进钻出寻找陈芝敏。茫茫人海,不见她的踪影。大街小巷,不见她挥舞的三角小旗,听不到她《十送红军》的歌声。只有她的容貌,在姜文旗眼前晃动。眼前一队队英姿焕发的解放军战士走过,姜文旗追过去喊:“陈大姐!陈大姐!”只听军歌嘹亮,口号铿锵,眼前是一串串草绿色的背影。姜文旗爬到房顶上,朝胡同里喊:“陈大姐!陈大姐!”只闻铜墙铁壁,连连回声。他又蹲到桥底下喊:
“陈大姐!陈大姐!”只见溪水哗哗,潺潺东流。姜文旗迎风呼叫:“陈大姐!你在哪里!”回答他的是呼啦啦的红旗,噼里啪啦的鞭炮,震耳欲聋的口号。
姜文旗蹲在地上抽烟,他一夜都没有上炕。鸡叫头声鸣时,陶淑琴惊醒了,她爬起来揉着眼睛说:“夜里咋老作怪梦!”她见地上扔了一地烟头,姜文旗沉着脸不理她,又说:“我咋梦见你和陈大姐举行婚礼……”
姜文旗睁大眼睛问:“在哪里举行婚礼?”
陶淑琴说:“在风雨桥下!”
姜文旗呼地站起来,他扔了烟头就朝出跑。
静静的风雨桥上空,风儿在吹,云儿在飘。桥下,陈芝敏静静地躺着,她穿着一身军装,帽子上的红五星在黎明的曙光下一闪一闪的。她胳膊上挂着她出门常挎的书包,里面装的一大摞信,用白纸包着,上面写着“姜文旗收”。姜文旗把陈芝敏抱起来,轻声叫道:“陈大姐,我们回家吧!”他紧紧地抱着陈芝敏走上了风雨桥。东边的朝霞把风雨桥梁得万紫千红,姜文旗抱着陈芝敏,像是走进了五彩缤纷的世界,他大声叫道:“陈大姐,我们回家吧!”上下庄子的人全围了上来,他们怎么劝姜文旗把陈芝敏放下,姜文旗都不松手,他紧紧抱着陈芝敏朝家里走,不住声地叫:
“陈大姐,我们回家吧!”
姜文旗买了口棺材,亲手为陈芝敏入殓。他一句话都不说,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走路两腿都在颤,他拿东西双手老在抖,他把嘴唇都咬烂了。他使姜文瑞、姜文祥找了两个多月,县城、农村都不见她的踪影。她和未婚夫从江西瑞金走了出来,走过了枪林弹雨,爬过了雪山草地,却倒在风雨桥下。姜文旗为陈芝敏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小东方的男女老少都为她送行,他们在《十送红军》的歌声中把她埋到山坡上。
埋葬了陈芝敏,姜文旗一夜间两鬓斑白。他记得“文革”前自治区党委组织部的老部长考察干部时对他说:“你的洞察思维有点像陈芝敏,你的魄力胆识有点像许耀东,你的精细认真有点像杨信,你为人处世有点像夏倩、周怡,你讲话的神态有点像郭雨田,从你的身上能看出他们的影子!”姜文旗笑道:“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嘛!”实际上姜文旗最敬重的是陈芝敏,她的人格、她的品行、她的风范,在他的心目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她是他的启蒙老师。
“土改”前她和许耀东搞了个农会领导班子拟定名单,许耀东要公布,陈芝敏说先测评一下再公布,谁知经三上三下测评,结果和他们预料的一模一样。
陈芝敏是教姜文旗学文化的第一个人。她在一页纸上写道:“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她要姜文旗不但要牢记而且要会写,说这是毛主席说的。姜文旗学文化是先从这一句学起的,他把这句话牢牢记了一辈子。她“土改”
工作那么忙,都要批改姜文旗的识字本和算术本。有位新来的同志说:“天哪,都夜里几点啦,你们两口子还学文化呢!”姜文旗听了一笑了之,陈芝敏听了顿时泪如雨下。
“土改”结束后陈芝敏一有空就来到小东方。她还是不忘检查姜文旗的识字课本,她听说地委文化干校培训干部,就在郭雨田跟前推荐姜文旗。县上有什么新精神,上面有什么新政策,她总先给姜文旗透露。她在小东方组建了第一个业余剧团,先后排练演出了《血泪仇》《白毛女》《梁秋燕》《半夜鸡叫》等等,这些剧目教育、感染了小东方几代人。姜文旗从不唱曲,但他从此对戏剧如痴如醉,这个剧团一直演到“低标准”时期。
姜文旗望着面前的一大摞信发呆。陈芝敏知道自己男人死了,但每月还要给男人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而这些寄不出去的信,她统统给了姜文旗!姜文旗是个不懂什么叫爱情的人,他从陈芝敏的字里行间才知道了什么叫爱情,才知道爱情是多么刻骨铭心、多么牵肠挂肚、多么魂牵梦绕、多么崇高伟大。姜文旗经常对干部们说,在对待妇女的态度上,最能反映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他解放初就给刚入党不久的李光明一个警告处分,警告他管的干部,谁也不要在男女作风上犯错误。谁知李光明离开了他,还是在作风问题上栽了跟头。
那是几年后一个风云翻滚大雨来临的早上。姜文瑞来到生产队播音室,他拧开扩音器,正要喊社员捆麦子,喇叭就响起来了:“……曙光公社党委副书记李光明,在给知青办理招工、返城手续时,利用职权奸污女知青多人。近日被开除党籍,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姜文瑞吃了一惊,急忙关了扩音器。他也不喊社员上工了,只是呆呆望着门外如注的雨帘。
上下庄子的人都没出门,他们隔窗注视春花院里的动静。只见春花打着雨伞,手里提着人造革大包,一步三滑出了门。人都知道她到监狱看李光明去了,都摇头叹息。望着她走远了,才抹着眼泪到村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