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方的书记哈文在“文革”中被批斗了个莫名其妙,他说啥也不干了,撂了挑子到铁路上领人搞副业去了。贺珍当小东方的书记正赶上农村路线教育的高潮时期。“大批促大干”、“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和反对“五匠”
单干,提倡人心向农和车马劳力归田,成为农村大宣传、大检查的主要内容。县里和公社里都朝各大队生产队派了路线教育工作队,根据上面的精神,大队研究决定,社员住房左、右、后一米以外,房前三米以外和在集体的田埂上、渠上、沟上种植的葱蒜、瓜菜、蓖麻、葵花、豆类、树木等等一律列为“割资本主义尾巴”范围之内。
贺珍和大队工作组葛组长来了,他们有的拿着文件报纸和简报,有的拿着本子算盘和皮尺,有的掂着斧头、砍刀,有的扛着锹提着锯子,有的拉着钯子提着敌敌畏罐子,像一伙打狼的似的。
他们最先来到了“资本主义发了岔”的张氏家里,张氏见他们呼隆闪电的来了,正坐在院墙上等。
大队贫协主席黄勇说:“他六婶,你院里院外都叫资本主义占满了!”
张氏说:“也不知道,我是资本主义,还是你们是眼红主义。我都叫这主义、那主义,搅糊涂了。旧社会是艺多能养人,现在是学的艺多,受的气多!你们是小人转的,见不得讨吃吃白馍馍!老百姓越穷,你们就看着越顺眼。老百姓稍有个吃吃喝喝,你们就看着碍眼了。还说穷了革命,富了变修!几时再来个‘低标准’,连树叶子也吃不到肚子里,就啥主意(义)也没有了!”
大队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王玉和说:“你这是骂共产党!”
张氏说:“放你妈的屁!谁骂共产党啦?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是你们!”
王玉和用棍子搅了搅鸡窝说:“你的资本主义,把鸡窝都撑破了!”
张氏说:“这会子,又嫌我养的鸡多了!你们天天下来收蛋,鸡蛋还没从鸡尻子里下出来,人就站在门前等着,恨不得手到鸡尻子里掏!解放初一块钱买一筐鸡蛋,‘低标准’十块钱也买不上一个鸡蛋,现在鸡蛋还没降价,你们又嫌养的鸡多了。
你们只喊猪多肥多粮多,不喊鸡多蛋多菜多。猪,你们队上养;鸡,我们自己养。你们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学校长王雨红是大队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他这次也被派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手里扬着砍刀,在墙头上砍了几下说:“这回,非把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不成!”
张氏骂道:“你妈才有尾巴!我们人老几辈子,谁见过长了尾巴?”
大队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刘长青说:“你罢倚老卖老的,这回大队动真格的呢!”
张氏骂道:“卖你妈的老!没有我们家上辈子老三老四流血牺牲,哪有你们的解放?没有我们家下辈子老三老四保家卫国,哪有你们的今天?连你们在贺兰山大风口炼了几块石疙瘩,还把我们老大搭进去!我老汉活着时说了几句,就说他攻击抗美援朝,对‘大跃进’不满。五几年他把银川的生意都给国家交了税,双手空空的回来,反说他搞投机倒把被批斗了放回来。嘴不积德,把我家房前屋后编成顺口溜,反说我资本主义的纪念的一套一套的。现时把话说没了,说完了,说绝了,就只淌酣水,说不出来,只好成天和土馒头说去!老天有眼!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气死人呢!”
这几年,农村流传着很多“资本主义”的顺口溜,上面规定要在这次路线教育中认真追查。什么“若要有钱花,种烟种蒜种葵花”、“种菜种辣子,自留地里想法子”、“种上一沟葱,强比挣十分”、“集体田里养精神,自留地里打冲锋”、“集体的活,慢慢磨,光栽盹,罢睡着”、“五匠单了干,家里有吃穿”、“车马劳力归了田,一天一盒火柴钱”,还有“鸡屁股银行”和“若要有票子,拔发苗子搓子”等等。
黄勇听张氏摆完一大堆功劳后,说:“是呀,是呀!不过你也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嘛!”葛组长拿出一篇《农村资本主义自由泛滥的种种表现》念给她听,张氏歪着头,脸转到一边,听也不听。
姜文祥匆匆忙忙跑来说:“妈,你骂谁呢,这是全大队统一行动,这是新政权的新举措……”
张氏喊道:“噢哟,一个‘新权’见了阎王,又出了一个!你快叫队里把酒啦肉啦都给准备好,酒足饭饱就啥主意(义)也没有了。一觉睡到太阳晒尻子,还有人提个篮子喊吃早饭,吃元宵呢!”葛组长和大队干部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这才知道贺珍和他们一起来,他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都快晌午了,姜雪芬回来给孩子喂奶,远远地就听见张氏院里吵吵嚷嚷的。她以为贺珍在那里,就探头探脑地想避着走过去,谁知还是叫这里的人看见了。
葛组长喊道:“哎!哎!哎!书记大人,你们大书记、二书记都避到哪里去了,到底还搞不搞?”
黄勇也急忙喊:“二丫头,来!”
姜雪芬躲不过去,只得赤眉笑脸的来了。她说:“六奶奶,你就叫他们按规定办吗,你这么为难我,叫我在娘家门上咋呆?反正三千蛮子拉稀屎,代里代众嘛!”
张氏见她来了,就一脸的怒气:“你又从哪里谝出来啦?六指指抠痒痒,多了条道。自然是三千蛮子拉稀屎呢,代理代众,为啥偏从我家开始?也罢!你割!你割!免得你那个黑脸老子再叫民兵来把我也绑死了!”
姜雪芬气得嘴都歪了。
葛组长见姜雪芬来了,急忙给大家使眼色,来的人顿时西里哗啦地开始了。张氏在田埂上栽的几沟葱,又尖又圆的直筒叶子墨绿墨绿的,葱刚开始发扁,被用锹挖了都扔在杂草丛中,张氏边拾葱边骂:“吃油炒干饭的,咋连锹也不会使,葱也不会挖,把你们奶奶的葱都挖断了!你们不是对资本主义连根挖吗,咋又把根留下啦?”
王玉和说:“连根挖出来,你又栽呢!”
张氏说:“坏天良的,宁叫田埂上长草,不叫你们奶奶种一沟葱!”
一排葵花刚长上花骨朵也被擦地皮砍了,几沟辣子刚开白花也被挖了,白丝丝的根躺在太阳下。几沟茭瓜刚结了瓜蛋蛋,条儿蔓儿就被钉耙子拉成一大堆。
张氏心疼的双手在地上乱抓,嘴里还是骂:“坏天良的!不是连根挖么,咋顺着地皮子铲?你们奶奶又是刨、又是拥、又是上粪、又是泼水的,白忙乎了半年!现在移栽都没根了!”
王玉和说:“你又朝哪里移栽?不行!资本主义只能消灭,不能搬家!”他双手抡起锹在地上乱扎乱剁。张氏骂道:“天打的!你挖掉就行了么,又扎碎干啥?你抬个铡草刀来,铡碎了叫你爹妈吃!”
院外“资本主义的苗”都割光了,他们又到院内割。房前的一棵大梨树正好在三米以外,姜文祥小心翼翼地挖着,他说他哥院里有空地,移栽过去可能还活。张氏望着树上结的梨蛋蛋用手抹眼泪,还是骂:“你说么,等到秋后都不行,好像资本主义钻了他妈的尻子!”两棵大葡萄树根在三米以内,藤叶蔓儿伸出了三米之外。
姜文祥看着葛组长,为难地说:“要不然,把长出去的都剪了吧!”张氏喊道:“就仗着梢子上挂果。朝高支葡萄架吧,叫它朝天上长,地下割资本主义尾巴,天上总不割吧?”葛组长还没表态,刘长青说:“不行!不行!资本主义的枝叶伸到天上,遮住了社会主义的阳光,使大地一片黑暗,人民公社的禾苗就……”
张氏捞起一把菜刀说:“你们奶奶今天就看看,哪个婊子儿铰掉一片葡萄叶子,你们奶奶就死在他手里!你们都个子长得高了,也挡了社会主义的阳光,也都把头削掉!”
姜雪芬急忙说:“要不然,把葡萄架梢子朝天上支吧!”
黄勇说:“也行!也行!”
王玉和说:“你们当书记、当主席的,见了资本主义心慈手软,叫我们咋干?”
姜雪芬说:“你们组的头呢?我不在这个组,找你们头去!”说完她就要走,黄勇叫住她,说:“行行行!大队只规定长度,没规定高度。三米以内栽的钻天杨,不是树梢子都钻到云彩里了,还朝进钻嘛!难道叫我们攀到树尖上去削树头?”姜文祥就急忙把葡萄架梢子高高地支了起来了,像朝天伸着的两张大簸箕。张氏手搭凉棚朝天看着说:“葡萄怕晒花,再说,来个大妖风,一下子就刮到房顶上了。又咋办呢?”
张氏家后墙外新盖了一间长不长、扁不扁的房子,墙上糊的泥皮还没干。七棵一样粗的树身圈在房子内,房顶上留了七个洞,树身子都朝洞里钻出来,树头都在房顶上空,长得黑油油的枝叶闪闪发光,齐刷刷的直冲蓝天。
刘长青瞪了一眼,就“扑哧”一声笑了。
姜雪芬看了,急忙低下头。
王玉和拉着黄勇说:“黄主席,你看嘛!资本主义的鼻子比警犬灵,昨天听到我们要来,今天就把树盖到房子里了!不行,这个房子要拆,树也要砍!”
张氏跑过来说:“谁说是昨天盖的?我这个库房里盛的黄豆都张了几次芽!这是昨夜下雨墙淋湿了!你们不是下来砍树么,咋又拆房子?翻开你们手里的生死簿子看一看,有没有拆房子这一条?”
姜雪芬说:“只规定,房后一米以外砍。到底是住房、库房、炭房当时就没说清嘛!”
黄勇说:“老太太糊窗子,罢抠条条框框啦!”他用皮尺从库房的后墙根起拉了一米,正好拉在一排柳树的树身三分之一处。
刘长青说:“这回不行,这一排树要砍掉!”
张氏说:“拉到哪里,砍到哪里!反正树粗,身上砍掉三分之一没关系!”她夺过王玉和手中的砍刀,朝一排树上各砍了几刀。别人还没离开,她就心疼的,又把砍破的树皮用烂布包缠起来。
王玉和要朝房后的田里撒敌敌畏拌的黄豆,张氏说:“罢撒,罢撒!我的孙子每天都在这里拾着吃沙枣,要是把我的孙子毒死了,你们都变成一万个金孙子赔给我,我都不要!”
王玉和气急败坏地挖一米以外的菠菜、香菜、小白菜,张氏双手不停在地上乱抓,谁知她“啊哟”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到地上。原来她的手指蛋被砍掉了,顿时满身鲜血。她从地上拉了根柳条子就扑着打王玉和、刘长青,骂道:“马群里没马了,是谁叫这两个野驴来拉套?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手里拿棍,专搞地震的人,也能当大队干部啦?今天,不把你们奶奶的指头长上,你们奶奶叫你们俩鞋倒穿上呢!”她边打边骂:“搅屎棍!小爬虫!白鸽子!”王玉和、刘长青跑了,黄勇给葛组长使眼色也走了。
姜雪芬过来给张氏包扎伤口。那个指头蛋子,哪里刨着,也找不见了。张氏又骂她:“你们家里人当了官,我们庄子跟上倒了八辈子霉!你滚!你滚!”她把姜雪芬骂得钻处也没有,逃到靖胡堡婆家。
她叫姜文祥把支到天上的葡萄架又放下来,把挖得东倒西歪还没移走的大梨树又扶直墙好土,把毁掉的蔬菜瓜秧又重新栽好。她拿着镰刀坐在墙头上,见人从门前过就骂:“婊子养的,再来么!看我不砍掉他五个指头……”
她就这样,坐在风中守望,一直到不久死去。死时身子靠在墙上,手里还捏着镰刀。后人都说她是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被割死的。
姜文晏收工回来,他看了张氏的伤口,就跑到大队找王玉和、刘长青算账。他家里养的“自留羊”连着下了好几个羊羔,超过了“自留羊”的规定数量,他就把羊偷偷地转移到山上,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山旮旯悄悄地养。谁知叫工作组的葛组长发现后没收了,他正憋着一肚子气。他见王玉和、刘长青正给贺珍汇报情况,扑进去就抓住两个人的领子不松手。贺珍怎么拉劝都拉劝不住,姜文晏把板凳腿打折,把大队办公室的玻璃打碎,屋里砸了个片甲不留。姜文晏打了砸了还不依不饶,非要他俩给张氏出医药费。他俩不出,他就到公社告状。临出门时,还把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大牌子摘掉扔了。
贺珍望着屋里像夹皮沟遭了劫,气得浑身发抖。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抓起电话,就听白帆在电话里说:“路线教育,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嘛,不要采取过激行动。
砍掉那位烈属老太太的手指属重伤,要给人家出钱看病。青年干部有过激行为,你要坐好镇嘛。老姜的二丫头带的那个组,咋啥事没有?下来的工作组,只是协助你们搞工作,不要依赖嘛!”
白帆是全县清查武斗时又跑回来的。70年代初,县革委保卫处连着发了几个通令,勒令汉延桥、唐徕桥、宁州渡武斗的策划者、指挥者、杀人凶手、打飞机、截火车、抢军械、烧档案的犯罪分子,限期到县革委保卫处坦白交代,投案自首。在这次清查中,白帆因揭发武斗分子有功,积极参加“一打三反”、“捅马蜂窝”,当了东方红公社革委会主任。
贺珍听着,干受哑巴气。人说当第一把手不能装滑头,滑来滑去趸下乱子,还是第一把手的事。他一进小东方上下庄子头就疼,心想有贫协主席和葛组长在,他去不去没关系,谁知还是没有躲过去。
葛组长写了篇《小东方资本主义势力猖獗》的简报到处印发,里面虽没点名,实际上批评大队党支部没抓好路线教育。县革委路线教育办公室发下来的《关于小东方地下黑包工队的调查》又使贺珍大吃一惊。文中说小东方借“以副养农”的名义,为铁路搞设施。非法承包火车站仓库的基建工程。县上只批准15人搞副业,实际上去了35人,还把盲流人员拉到工地当炊事员,雇了“四清”中开除的一位技术员当“外交官”。以合法名义搞非法勾当,投机套购国家“三材”,大刮反革命经济主义妖风,工地头头和财会人员吃西瓜泡白糖,还戴上了手表,穿上了皮鞋等等。
贺珍还没看完就觉得头都胀大了,他从此称病,撂挑子不干。后来姜雪芬又当了小东方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