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一把扯掉姜明的裤子,想洗没水,就脱下自己的套裤给他换上。她将狼口中省出的一个馍馍,掰成小块,塞到他嘴里。他嚼着嚼着,尖尖的喉咙一动一动,就是咽不下去。朱葵花揭开锅盖,里面是白花花的半锅羊奶。她盛了点送到他嘴边,他“哇”的一声,连馍渣吐出来,喘了半天才说:“我不吃,几个月不送粮,光吃这个,一闻就恶心。”
朱葵花好不容易从外面的硬土坑里找了点雨水,用嘴吹掉上面漂的羊粪沫,一口水一口馍喂给他吃。他吃着吃着,脑门有了汗珠。朱葵花觉得自己也饿了,一气喝光了半锅羊奶。
羊换跑过来叫:“二妈来了,二妈来了!咦,你咋没和我爹一齐来?”
朱葵花见姜昕来了,才松了口气。
姜昕说:“你走错了,转到沙漠里!不是我说你,来也不吭一声,三更半夜的,又不识路,碰见狼咋办!”
朱葵花说:“我这个人歪得出了名,狼虫虎豹见了都怕!”
圈里的羊认出朱葵花,围着舔她的衣角、手指,咩咩咩叫个不停,羊粪像黑珠子似的,铺了厚厚一层。邻村几只羊倌说,有人看见有个拉驴的驮着羊朝山里走了。
朱葵花听了就是一顿乱骂:“你们的羊不丢,单丢我们家的羊,是谁把贼娃子引到这里来的?”骂得几只羊倌蹲在那儿,脑袋夹到两腿中间,一声都不敢吭。
姜昕说:“我和羊换到三关口再找,你等我俩回来再走!”
朱葵花说:“罢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贼偷走的东西,还能再找回来,反叫家里又牵挂你们俩!”
姜昕还是拉着羊换找羊去了。
“你送我回吧,我想家……”姜明瞪着无神的目光哀求说。
朱葵花叹息一声,她到外面四处遥望,姜昕和羊换不见影子,门外是姜昕送羊料的独轮车,她把姜明背上车,用双手推不动,只得拉着。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叫起来,他俩下山了。朱葵花昂着头说:“真是站得高看得远,这么明的路,我就在沙窝里摸了一天。”
又起风了,碎沙石敲打在车轮上,打在朱葵花躬起的背上,姜明躺在车里,他的话像永不停息的风。
“晚夕刮大风羊也叫,冻了羊也叫,谁知道贼偷羊也叫……”
独轮车像蚂蚁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蠕动。一丛黑枝黑叶黑花的老虎柴挡住了车轮,车拐到了左边;一簇黄枝黄叶黄花的沙蒿挡住了车轮,车拐到了右边。
“我放羊可小心呢,羊出圈数一次,羊吃草数三次,羊进圈数一次,夜里起来还要几次……”
车轮挤压卵石发出“哗哗”的声音,又要上坡了。朱葵花的背和绳子拉成一条线,渐渐的汗水从她的脊背湿出来。这里是流金闪银的芦草洼,朱葵花望着昊王渠遗址,想起当年和姜明在这里相识的情景,不觉放慢了脚步。
“真快啊!”她说,“一晃我们都有三个娃娃了!”
“你乏了,缓缓吧!”
风小了,天地一片洁净。一股花草香气袭来,人顿时爽快了。朱葵花给姜明揩揩额头上的汗,他笑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朱葵花转过脸,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年在这里唱的那个《瞌睡子多》……”
姜明笑道:“你还想听吗?我再给你唱!”只听他轻声唱道:
拉住妹妹的手,美事说出口,妹妹听了羞,哥哥心疼看不够……朱葵花说:“你这会子,脸色好多了!”
姜明说:“在家也觉不着啥,出了门才想起家。那天晚上,他们都说想婆姨,有的还……”
朱葵花说:“你们男人到一起,能嚼出啥好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姜明忍不住笑起来。
朱葵花说:“那么大了,还像个娃娃似的!”
姜明突然抓着朱葵花的手哀求说:“咱们就在这儿……不回家了好吗?”
朱葵花说:“你今天咋了,想回家,半路又不想回了,死皮赖脸的!”
姜明呆呆地说:“这儿真好……”
山地的马莲是最绿的,细长细长的叶子像韧带似的。窄密的叶子中间,一支长长的花骨朵伸出来,上面沾着莹亮的露珠,另一支开花了,五个花瓣瓦蓝瓦蓝的,一只小蜜蜂在淡黄色的花蕊中爬来爬去。
“哎哟,你瞧!”朱葵花突然叫道:“那不是只大肚子山蚂蚱吗?那天链接见鸭换有,非朝我要。我一个妇女人家,山高路远的哪里去捉,今天咋就碰见了!”她捉住一只墨绿色的山蚂蚱,它还“吱吱吱”地叫呢。
姜明一听说起链链,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他伸手掐了几根沙竹叶子,编了个小笼子,将山蚂蚱轻轻放进去,说:“再捉两只吧,还有红花、香香呢!”
朱葵花说:“丫头不耍这个,要从小教她们学针线!”
姜明掏出一个包儿递给朱葵花。
朱葵花说:“哪里弄来半截子狗尾巴!”
姜明说:“找羊没找见,拾了一包麝香,听说用处可大呢,你留着往后链链用吧。”
朱葵花说:“我说么,你身上咋老有啥气味。你不是拉肚子吗,麝香能止泻,你吃点吧!”
姜明摇摇头。
朱葵花说:“也罢,这里没水,回家吃吧!”
起大风了,天地万物又“刷刷刷”地响起来。姜明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朱葵花急忙把绳子套在肩膀上,车轮又“吱呀吱呀”地响起来。
“家撂给你,我是放心的。只是为了我,你受气吃苦。链链几时才能长大啊!
红花要是能遇上个有钱人家,叫娃娃享几天福。香香从小就不知事,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独轮车压到沙子上,车轮不响了。深深的辙印一直向东方延伸,一会儿又被风沙打扫得无影无踪。前面一个大旋风将黄沙、残叶卷到空中,越旋越高,像只巨大的烟囱,直通虚无缥缈的云端。
“这几天,我老梦见我妈。她虽养的儿子多,最疼我。小时候,她老背着我病,常说我爹,一辈子说话做事爱占上风,就吃了脾气不好的亏。她说软木头刻成菩萨供着,硬木头做成楔子打油,她说柔能克刚,我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黄昏了风息了,一切出奇的安静。山坡上,归家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唱,庄子里的炊烟又升了起来。
“我妈不知给我抓的啥药,吃上人迷迷糊糊的瞌睡多。五弟不知从哪里逮来一条蛇放到我肚子上,喊着说上工迟了。把我吓得光翻白眼仁子,叫大哥踢了几脚,告了妈。妈要是多活几年,这个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天黑了,朱葵花拉着独轮车飞快地进了庄子。
“要是有点肥猪肉,焓得红红的,炖得烂烂的,吃上一口,多好……”
朱葵花只顾拼命拉车,姜明的话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最后听不见了。她这才感到脊背发凉,有一种不祥之兆。姜昭、姜晖把姜明抬到屋里,链链跑进来趴到姜明头前叫了声爹,见姜明光瞪眼不说话。他瞧见了蚂蚱笼子,高兴得不得了,提着到外面玩去了。红花忙着洗姜明的脏裤子,吴氏进来用手背试了试姜明的呼吸,急忙说:“我看不行,快请先生!”朱葵花请来老中医,他刚一号脉就说:“人早死了!”
“啊!”朱葵花觉得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花,面前除了一片朱红色,啥也看不见。她双手拄着炕沿定神看,姜明像睡着了似的,她知道他瞌睡多,只是这回眼睛不闭,她用手捋一下闭住了,一会儿又睁开了。链链提个蚂蚱笼子跑进来,他看了姜明一眼说:“他们哄我,我爹没死,还看我呢!”就又跑出去玩。
“啊哟,快落地,快落地!”张氏进门就喊,她叫狗蛋,二求把谷草铺到地上,叫姜昭、姜晖把姜明从炕上抬下来。
曹氏做了碗“倒头饭”供到姜明头前,她跪下哭道:“他二爹,你走吧,把眼睛闭上走吧!你一生挣得银钱千千万,死了吃口‘倒头饭’吧!我们家对不住你,你就原谅了吧!你的婆姨娃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只要我不死,就有他们母子一口吃的。
我苦命的人啊……”她哭得悲惨苍凉,屋里屋外的人都放声大哭,上庄子的人都围过来看,无不伤心落泪。
“啊哟,我的人哟,你咋说走就悄悄地走了哟……”张氏号啕大哭,她哭了几声拉朱葵花的衣角,说:“二嫂嫂,你也哭,不哭别人笑话呢!”
朱葵花两眼血红,她一甩手,咬着牙,嘴唇哆嗦着,断声断气地说:“我不哭,我早为他哭干了眼泪。我嫁到他家这么多年对得起他,对得起这个家。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母子撇了,我恨他呀!”她硬是把眼泪咽到肚里。她把姜明的头洗了脸擦了,把全身都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她坐在姜明身边,把姜明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腿上,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他剪手指甲、脚指甲。剪完又用热毛巾把姜明的脚搓了一遍,穿上她新缝的一双白布袜子、一双圆口黑布鞋。
她做了手心大的圆饼,中间都留着眼儿,用粗线绳串起来挂在姜明的右手指上,做了根红柳条鞭子握在姜明的左手里,找来一包石蜡,把棺材底和帮的缝子溜严,咬着嘴唇说:“他胆子小,怕狗,怕虫……”
红花趴在地上哭得起不来,香香爬过来看了姜明一眼,吓得“妈哟”一声连滚带爬的钻到里屋。原来姜明眼睛憋得很大,眼仁子都快憋出来了。姜昭说:“眼睛瞳孔扩大了,看了怕人!”他用一张白纸盖住了姜明的脸。张氏找来几张白纸,用石头砸着粘到一起,做了张纸被,给姜明盖到身上。
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来姜岚请了位西医,汗淋淋的来了。姜岚下了马朝院里看了一眼,就全身抖铃似的昏倒了,莫氏大呼小叫地喊了上庄子人,把姜岚抬回去。
姜从外面赶来,他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是他害死了二哥。张氏劝他:
“你哟,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等到五更天。人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都是造数,哪能怨你呢!”她好容易才把他劝了起来。
姜昕、羊换吆着两只绵羯羊来了。羊换哭着叫:“二爹,羊找回来了!二爹,羊找回来了!”姜昕两腿一软,“嗵”的一声栽到地上,他抓着地哭:“二弟呀,我来迟了!”朱葵花的嘴唇咬出了血。
门口出现了一位常在这里走乡串户的皮毛贩子,他被绑着,脖子上还挂着两张羊皮。原来姜昕父子踏着踪迹,在三关口牲口贩子那里找到了羊,才人赃俱获。朱葵花忽地翻起来,她一把拉住姜的领子骂道:“你这个坏了八辈子天良的,尽干没尻门子的事。你整天和披着羊皮的狼,架子挨架子的,原来是你指使他偷羊害人!”
姜气黄了脸,他指头指得雨点似的骂皮毛贩子。
吴氏训斥道:“老二家,你叫他说说,是他偷的,还是别人指使的?一个人热突突的死了,谁也知道心里难受,你气糊涂了,也不能胡说!”她硬把朱葵花的五个指头掰开。张氏把朱葵花劝到一边,小声说:“二嫂嫂哟,俗话说,男人离了女人家无主,女人离了男人身无主。儿子是麦柴棍———支(指)不住;女儿是纸糊的墙———靠不住。你这么闹,还在这里呆不呆了?不看死的看活的呢,你好不是明白人!”
姜昕提着一包山货,手拍着姜明的棺材头哭道:“二弟哟!你咋这么憨?”他哭完,紧紧抱着链链流泪,像是瘫了似的。
链链把包儿抖开,拿出两瓶酥油,还有奶酪、干肉、白蘑菇、紫蘑菇,齐齐供到桌上,不住嘴地说:“爹,你吃!爹,你吃!”把多少眼硬的人都惹得哭起来。他趴在供桌边打盹儿,狗偷吃了一点供品,他把狗按到弯子渠里淹呀淹呀,还不住嘴地骂:
“谁叫你偷吃我爹的东西,谁叫你偷吃我爹的东西!”姜扑到渠边急得跳:“不知事的婊子儿,笑话还没叫别家看够,还不快上来!”
链链开始哭闹了。朱葵花给他戴的孝帽子,他一把揪下来扔了。姜梦麒双手托着姜明的神主牌来点血,它宽约二寸,高约五六寸,上面半圆顶,下面有雕花底座,牌上写着“先考宁夏府宁静县小东方下庄子姜明之神位”。链链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一脚把神主牌蹬到地下。吴氏按着,朱葵花硬拉出他的左手,把中指掰出来,姜梦麒在他的指蛋上扎了一针,几滴血像珠子似的砸在神主牌的最后两个字上。
链链翻起来摸着指头哭,两眼在炕上地下搜寻着,他跑出去用双手推棺材盖。姜又过来骂:“你再扳,我看看你!”他不敢再扳了,脸蛋贴在棺材上,鼻子里呼哧呼哧的。
姜给姜明念了个小经,姜梦麒穿着平常的衣服,他手摇铃铛立在供桌前,口中念念有词:
悲哉哀哉,天厌善类。昊王渠畔将启明,西夏陵前又昏暗。抛妻撇子,死不瞑目,英年早逝,长寿遗人。点点月光洒向长夜,迢迢阳关留给后人。天地悠悠,共迎东方日出,同盼天边黎明。呜呼哀哉,浪息垂钓时,有本生财日,你会看到写不完的赞,唱不完的颂!
几声鞭炮炸响,姜明的棺材入土了。链链直朝坟坑里扑,姜双手箍着他的肚子,他又哭又掐又咬,两只脚乱蹬。姜只得把他放开,谁知他扑过去双手刨坟土。
姜又把他逮住,他就用头撞姜的小肚子。香香脚疼得连爬带走,朱葵花拉了红花,坐在红尘飞扬的路中,朝老茔坟地哭喊:“扑倒在坟头哭我的人,你一甩手走了个轻松,早知守寡我一辈子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