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死后,朱葵花的四肢都倒了,心里乏乏的,没一点劲。吴氏、曹氏、张氏还有上庄子莫氏、段氏,常隔三差五的来劝她。吴氏劝道:“你罢想他,他半路里狠心把你们母子撇下,你还想他,他天生就是个短命鬼。他是慢性子,你是急性子,你是葵花,盼着东方出太阳,他是月亮,仗着天黑才放光。你是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天明,他是月亮里的孙猴子,半夜里才显影子。你没听人说,鸡猴不到头嘛!他走了好,要是你走了,把三个娃娃甩给他,抓着吃屎都喂不到嘴里!”
朱葵花天生就是受气的命。姜明死后,庄子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连着嫁了三处都没嫁成,三个男人却奇奇怪怪的死了,是“克夫星”;她出嫁前先死了老子,是“灾星”;她刚嫁到小东方,姜秉山、姜秉川就齐齐死了,是“扫帚星”;才几年时间姜明又死了,是“丧门星”;还预言说,三个娃娃也说不定有两个要走到她的前头,是“抗槽驴”。
姜昭、姜晖望着链链孤儿寡母的可怜,有空就来和链链玩,兄弟俩给链链逮回一只野兔子玩,链链稀奇宝贵地扣在盆子里,朱葵花拿盆子不知道跑了。兄弟俩见侄儿哭闹,又抓回一只找姑鸟给他玩。找姑鸟不吃不喝,链链望着发愁发呆。朱葵花说:“它想姑姑呢,你没听见它常在空中叫‘姑姑———等!姑姑———等!’所以人都叫它姑姑等。”她给链链讲了找姑鸟的故事,链链听完后把它放了。姜昭、姜晖捉了只刺猬送来,朱葵花腾出只空匣子,里面倒了沙子把刺猬放进去,谁知夜里又下了只刺猬儿子,身上的刺不扎手,毛茸茸的,链链高兴极了,又愁没东西喂它们。姜昭、姜晖挖了窝老鼠儿子,像半截指头似的一堆红虫虫,扔进去一个,刺猬就吞吃了。
遇到晚夕不淌水、不看田,姜昭、姜晖就来了。朱葵花给他俩倒了茶,凭他们叔侄三个玩,就到里间屋给香香裹脚、松脚。兄弟俩把听来的故事、笑话、谜语说给链链听,链链听得不亦乐乎。
姜昭讲姜涛保卫中兴府的故事。他说姜涛率领的西夏“铁鹞军”像大漠鹞鹰,翻山越岭,草上如飞。他指挥的“公羊阵”、“公牛阵”,用尖角顶戳蒙古军坐骑,蒙古军像上了刀山下了火海,有的当即死亡,有的拖着肠子溃逃。前面跑的“撞令郎”童子军凶猛异常,后面跟的“擒生军”眼尖手快。水军“浑脱队”,坐着羊皮筏子,其渡如飞。
链链听了,跃跃欲试,扳枪弄箭,手舞足蹈。
姜晖讲姜波保卫小东方的故事。他在沙漠里布了“迷魂阵”,把蒙古军哄得晕头转向,在海子湖边放了“无底船”,把蒙古军骗到湖荡中淹死,在庄稼地事先放好“毒瓜毒草”,蒙古军人马又饥又渴下田大嚼,结果人吐血、马抽筋,他们大叫中了邪!当他们拥挤到唐徕桥逃命时,桥身突然倒塌,千万人马全淹死到唐徕渠中,原来这是姜波早就搭好的“纸糊桥”。姜波没有出面,没伤一兵一卒,就把蒙古军赶跑的故事,使链链赞叹不停。
这天夜里,朱葵花刚从外面拾了柴回来,就听见姜在背旮旯训斥姜昭、姜晖:
“晚上老跑到那里干啥,闲得没事干了,抱上坷垃洗泥去!就一点都不避嫌……”朱葵花气得浑身发抖,她“哗”的一声把柴扔到院子里,大声说:“小心把心操朽了不耐老了,正操心的不操,尽操那些瞎心!”姜听了干受哑巴气。
夜里香香又喊脚疼,朱葵花用巴掌一上一下给她捋,安慰说:“疼个一年半载,就不疼了。像你姐姐,人也长大了,脚也不疼了,都说她老气。晚夕血脉潮,筋一跳一跳的疼,像是剜心似的,妈能不知道?我的脚裹得好,人都夸三寸金莲。”
朱葵花拍着她,轻轻唱道:
乡里女人怕裹脚,平白无故受折磨。敷棉花,贴膏药,青伤红伤压摞摞。锥子攮,剪子拨,麻绳疔痂瓷瓦割。拄拐拐,跳跛跛,晚夕疼得睡不着。咬牙关,身哆嗦,哭哭啼啼揉眼窝。出门办事难动作,只能燎灶去戳锅。
香香嘿嘿嘿笑起来。
链链守着鸟笼,望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大蝗虫,撅着嘴嘟囔说:“上庄子鸭换,把我的大蚂蚱弄死了!”
朱葵花说:“是饿死的,那些野黑子东西,你逮到家里,就水土不服嘛!”
链链说:“不是,不是!早上我还用露水嫩叶喂呢!”
朱葵花说:“你省点事吧,等明天我叫羊换再给你捉一只!”
链链双手松开鸟笼躺下,突然又爬起来说:“妈,有个货郎昨天到我家院里,也没摇拨浪鼓,也没吆喊叫卖,担子里的东西可能卖完了,只有点粮食,他给了我两块芝麻糖……”
“你咋随便吃人家的东西?”朱葵花说,“平时我是咋教你的,嘴脏,还说人家的糖香!”
朱葵花把他按下盖好被子,拍着他轻轻唱道:“细箩面面,油馍串串,猪肉扇扇,蜂蜜罐罐,我娃是个福蛋蛋。”
这是一个八月十五的晚上,桂花飘香,花好月圆。家家户户烙锅盖大的馍馍,当地称大月饼。上面用锥子画着桂树,树上蹲着孙猴子,孙猴子的眼睛是用梅豆籽儿点的,形象逼真,栩栩如生。一串串葡萄,一盘盘苹果、梨、紫红色的马牙枣都擦洗干净了。大西瓜切成人字形的花边牙儿掰开两半,摆到桌子上抬到院子里献月亮。月亮升高了,泼洒酒菜,全家人一个不少围坐吃团圆饭,年年如此。今年,朱葵花院里冷冷清清,没献月亮,更没欢声笑语。
朱葵花记不清她多长时间睡觉不脱衣服了。她紧抱双臂,望着窗纸由白变黑,又由黑变白。离别姜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她的思念也一天比一天深。屋里的东西一样不差,她总觉得空荡荡的。她每天夜里都靠墙坐着,老觉得身后靠得不踏实,心老悬悬的。今夜月儿真亮,今夜月儿真明,月光照着她眉宇间的深情,她的心没有月儿那样宁静,梦里悠悠的情丝像金线一样一根根抽出来。月亮升高了,窗户、院子一片乳白色。榆树的影子婆婆娑娑,像谁在月光下舞剑。树上那数不清的叶片,像永远也熬不完数不尽的艰难岁月。姜明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昊王渠相会永难忘,土窑夜夜诉衷肠,一切都过去了,再相见无非是南柯梦中。她遥望着圆月中的桂树,遐想着树上的孙猴子,摸着链链的头发,轻轻哼起来:
一更天油灯灯花花红,想起了你泪纷纷。灯花花哟赛月明,撇下我一个人守孤灯。二更天油灯灯花花焦,靠在墙上泪滔滔。梦中的人哟你心真狠,只听歌声不见人。
生链链的夜里姜明做了个梦,梦见他从海子湖里捞出一条金链绳。他抓住朱葵花的手说:“你这回肯定养个儿子!”朱葵花说:“你想儿子想疯了,还没养下来,你咋知道?”还没说完,她肚子就剧烈疼痛,果然在黎明时生下儿子。姜明乐得像孩子似的,忙这忙那,脚不沾地。他要朝炕上撒马粪,说儿子大了会骑马射箭,朱葵花挡住了,他就在门框上拴了个红布条儿,还挂了一张弓,一把箭。他一连给儿子起了好几个名字,朱葵花都不同意,她呆呆地靠在墙上,最后才说:“你不是常讲海子湖金链绳的故事吗?有德的人,才能拿到那条金链绳,才能把周围的人聚合起来。就叫他链链吧!”
村外传来阵阵蛙鸣,像是四周都在喊:“罢!罢!罢!”谁家的婴儿在啼哭,那哭声似抽得细长细长的棉丝儿时断时续。谁家的狗在叫,像是在时时提醒酣睡的主人。一切都听不见了,又起风了,树梢又奏起了永不改变的乐章。深夜,漫长的深夜,像永无边际的烟雾。好容易谁家的公鸡叫了第一声鸣,紧接着一家一户的鸡都叫起来,朱葵花迷迷糊糊靠在墙上。
突然村外传来狗叫声,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车轮压地的隆隆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当有人闯进院子,踏开朱葵花的门,朱葵花才清醒过来,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捞起菜刀镇静地立在炕沿下。香香吓得钻到烟囱旮旯里缩成一团。红花、链链哭喊:“来人哪,土匪来啦!”吓得浑身发抖。两个男人扑上来,朱葵花朝他们的肩膀上、胳膊上各砍了一刀,两人“哎哟”一声退出门。又进来五六个男人把朱葵花绑住朝外拖。红花拉了链链溜出门,见院里黑压压的全是生人。他俩绕过茅房穿过磨坊,朝姜院里跑:“五年,土匪来了!五年,土匪来了!”姜不知啥时就出去了,曹氏披着衣裳跑出来说:“快叫上庄子你姜岚三叔,快!”
姜昭、姜晖第一个跑来,他俩掂着鱼叉叫道:“哪里来的毛贼,老鼠舔猫屁股———找着寻死呢!”两人举起家伙就打,只听见“噼里啪啦”铁器木器撞击声和“哎哟哎哟”的呻吟声。狗蛋、二求、三娃子、羊换举着家伙打来了,把院门口死死堵住。
姜昕、姜曜指挥着人把院子团团围住,骂道:“看哪个龟孙王八蛋,能长膀子飞出去!”
朱葵花的双扇门被踹掉,齐齐躺在地上。窗格子被打得稀烂,鸡窝被踏塌,几只鸡在院里乱飞,满地尽是碎砖烂瓦和打折的棒头子。猪槽打翻了,一头猪在院里逃窜。一位中年男子说:“鸡叫头遍鸣,时辰到了,快起身吧!”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块红布朝朱葵花头上顶,说:“你跟我们走吧,女人离了男人都这样。再说,你在这里还有啥守头呢!”
朱葵花用脚踢,用嘴咬,用头碰,说:“我死也不去,你们滚,谁来我就咬死谁!”
几个男人把朱葵花硬朝贴着红双喜字的毡车上抬。
“住手,住手!”姜昕挤进来说,“闹了半天,原来是抢亲的!你们是哪里的人,咋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这黑天半夜的,打坏了人咋办!”
中年男子走上前拱手道:“噢,是姜大哥,听说了,听说了!我们是黄云堡的吴家,我叫吴强,这是为我家老二吴谷抢的,他三十岁没娶,还是个童男子,人老实厚道,一辈子没惹过人……”
姜昕摆摆手说:“我不听这些,你问问我们老二家愿意不愿意?如果她不愿意,就请你们快到别家抢去!”
抢寡妇是各堡寨的婚俗。他们祖上就有“富家厚纳聘,贫者窃妻去”的习俗。
中青年妇女只要死了丈夫,不管你愿意改嫁还是不愿意改嫁,那些光棍汉们都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盯着你。在你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往往采取突然袭击,把寡妇抢去为妻。抢寡妇事先可以跟丈夫家人或娘家户族主人串通,暗中给予支持配合;也可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凭光棍汉户族的势力去硬抢。无论采取哪种方法,只要将寡妇抢去,就天经地义成为光棍汉的妻子。自古以来,小东方上下庄子不到外面抢寡妇,外面的人也不敢到上下庄子抢寡妇,这是谁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