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链爬在渠上喊他俩,暴露了目标,几个土匪转过头朝链链射击。链链没有砂枪,他急中生智,把衣裳脱下来挂在酸枣刺上,用绳子拴了树枝,爬在渠底拉动绳子,土匪就集中朝酸枣树下射击。子弹在链链的头顶呼啸而过,他们打了一阵,见酸枣树还在摇晃,不知是子弹打完了,还是知道上了当,就一齐朝渠冲过来。链链又点着一个火药蛋扔过去,渠上的旱芦草“哧啦”一声全冒起火来。山蒿、猫头刺、老虎柴像浇了油似的吐起火舌,浓烟咆哮,黄雾怒吼,昊王渠升起一道火的屏障。土匪仓皇恐惧,调转马头又朝北逃。
链链翻身跃马,又顺着旧渠筒朝北追。他马快如飞,贴地狂奔,眼看追不上了,就跳下马抄捷路从两界沟溜过去。他从腰里抽出一支箭,拉开大弓,朝绑秋花的那匹马射去。这支箭正中马的左眼,它声嘶力竭,前蹄腾空,滚在山洼里。秋花双脚绑着绳子,头发被抓散,随风飘在脑后,嘴被带子勒着,双手伸着乱抓。链链跳上沟,猛扑过去抱起秋花,翻身滚到沟底。
山风怒吼,似天兵从天而降,烟火奔驰,似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土匪见秋花闪眼间不知去向,眼前飞箭如雨,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他们惊慌失措,朝磨石口撒野狂奔。
小东方简直就乱成了一锅粥,男啼女哭人人惊慌。
姜岚提着锣边跑边敲:“抓土匪!抓土匪!”风雨桥上、弯子渠两旁顿时站满了人。只见段氏碰头哭道:“桂羔哟,你把为娘的心都揪掉了哟!”人们这才发现,她家茅房出口的白茨上,挂着桂花的一缕头发,地上掉着蝴蝶花发卡,鲜红的血从茅房出口一直滴到大路上。
姜岚急得骂姜嵬父子:“你们三个,身上没划破个皮皮子,她是咋叫杨尕娃抢走的?”
段氏哭道:“老贼听上娃娃的话,把茅房挪到院外面。夜里我听见桂花出门,就把灯点上,听着她回来睡下,我才把灯吹灭。今夜我听着她出去没进来,还在哟妈哟地喊救命,老贼爷父三个死猪一样睡在炕上不动哟!”她疯了似的双手抠地,见人就磕头:“大家老爷父哟!你们谁能把我的桂羔救回来,我的一个家当全给谁哟!”
她又爬着用头碰姜嵬,莫氏等妯娌拉也拉不住。
姜岚喊了姜万贯、姜万魁、大虎子等人骑马朝大墩洼追去。
吴氏全身僵直。她身上被枪托子捣伤四处,子弹打中她的小肚子,肠子也冒出来,朱葵花用布带缠了,扳胳膊弄腿地给她换衣服。
狗蛋兄弟四个趴在地上哭:“妈哟,可怜我的妈哟!是为儿的对不住你呀!”
张氏把川花、山花藏了才过来,她见吴氏死了,姜的窗子被打的片儿扇儿的,大呼小叫地使银斗到城里叫姜曜。
迟翠花忙着给姜包扎伤口,地上全被血染红了。
曹氏抱着门框哭道:“秋花哟,你回来吧!娘情愿和你一命换一命!这都怨我没养下儿子,杨尕娃才来我家抢!”
迟翠花指着她的脚腕子说:“血!血!”春花急忙给她换月经带。
乡长袁泰领着众乡丁和保安人员赶来,人都围在风雨桥上骂:
“贼走了关门!狼走了数羊!”
“白养活了你们一伙酒囊、饭袋、大烟鬼!”
“你们修的战备路,成了贼娃子路、土匪路!”
“你们明刮,土匪暗抢,叫人咋活!”
“土匪为啥不抢你们?一定有人暗通土匪!”
“土匪是五夷堡放过来的……”
袁泰说:“通匪的话,可不能随便说,通匪是杀头之罪!谁不愿过太平日子?遇上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嘛!”他提高嗓门说:“老乡们!又叫大家受惊了!你们不要哭闹,马县长已派国民兵到山上拦截,省里马主席已派兵把三关口一带封锁了,一定能把土匪抢走的人和东西追回来。只要小东方各堡寨搞好治安联防,几个毛土匪吓不倒我们!这回土匪抢劫造成的一切损失,全由乡里负责赔偿!”他叫民政干事、治保主任留下统计财产和人员伤亡情况,就骑上黑骡子,朝五夷堡慌慌走了。
吴氏已被抬放到谷草上。朱葵花见她一只手没伸展给她捋手,捋了半天她的手才伸开,原来手里捏着两颗罂粟籽。朱葵花哭道:“大嫂嫂,你安心走吧!你攒了些大烟,不就是卖了给儿子娶媳妇吗?又都叫土匪抢走了!你放心,狗蛋他们的婚事,我们凑钱给办!你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哟,我的老姊妹呀!”她大哭起来。
姜曜从城里回来,他抹着眼泪说:“枪没打在要害处,还能救过来,咋说完就完了!”
张氏说:“是吓死的嘛。天哟,你没见那个阵势,把人的骨头都吓酥了。枪一响,她的魂就吓走了,要招魂呢!”姜曜叫来木匠,做了个巴掌大的招魂匣子,为吴氏招魂。
天黑了,朔风呼呼刮起来。招魂的人出了村,一直朝西山坡上走去。羊换打着火把在前面引魂,狗蛋和二求一前一后抬着招魂匣子,朱葵花挎个小筐,沿路撒纸钱。香香端着香表供品,见到山洼、洞穴、桥闸、砖窑就跪下来,烧香升表。狗蛋兄弟迎着弥漫的山风呼喊:“妈哟,回家来!妈哟,回家来!”三娃子应道:“回来啦,回来啦!”他每应一声,就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扔到招魂匣子里。他们从昊王渠喊到双王坟,狗蛋兄弟望着贺兰山齐声哭喊:“妈哟,回家来!”但见夜幕中的贺兰山,云遮雾罩,林涛阵阵,山风怒吼,杀气腾腾。
朱葵花拿出擀面杖在地上又捣了三下,她把吴氏的血衣裳从擀面杖头上缠下来,朝着迷眼的山风,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抖着着喊:“回来了,回来了!”他们从通往贺兰山磨石口的战备路上,一直朝五夷堡叫来。
只见段氏还沿着战备路朝大风口那里跑,她哭喊道:“桂羔,你回来!桂羔,你回来!你不回来,妈就到深山老林,给你作伴!啊哟,活活吓死了我的桂羔哟……”
她尖厉的声音刺破沉沉夜空,传得很远很远。姜嵬跟在她后面撵,她拿着桂花的衣裳打姜嵬。
狗蛋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又到伙场窝棚、獾洞、树林、沟渠上呼喊:“妈哟,回家来!妈哟,回家来!”朱葵花大声叫道:“大嫂嫂,你回来吧!你罢吓了,土匪都跑了!”他们直喊了半夜才进庄子。
招魂匣子变得越来越沉重,可能是吴氏吓跑的魂又招了回来。朱葵花把擀面杖朝地上捣了三捣,把血衣裳盖到吴氏身上,她哭道:“回来了,回家上身来!”
吴氏的脸变得紫红,张氏说脸上见魂(红)了,急忙用白纸盖住。突然纸上渗出血来,张氏又盖了几张,急忙叫姜曜喊人来入殓发丧,她哭道:“大嫂嫂催着走呢!”
风雨桥上的人眼巴巴望了多少天。
这天黄昏,姜岚领着人马乏沓沓走来。人都睁大眼睛看,那马上链链怀里抱的不正是秋花吗?人都喊着围过去。
姜岚从马上下来说,来小东方抢劫的土匪是郭栓子的结拜兄弟杨尕娃,他抢了桂花先朝贺兰山大风口跑了。这几个土匪抢了秋花没和他一路跑,朝贺兰山磨石口逃窜。链链和姜昭、姜晖从捷路把他们挡到芦草洼三岔路口,才救下了秋花。
秋花得救后奄奄一息。她醒过来后抓住链链的双手不放,她见了家里的人像不认识似的,双目无神,痴愣呆直,偶尔朝上倒白眼仁。张氏伸着巴掌在她眼前绕了一圈,她眼都不眨一下,像是没看见似的。张氏“啊哟”一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道:“天哟,她叫土匪吓傻了!这可咋办呢?”
秋花进了屋,朝窗子瞪了一眼,就惊叫起来:“杨尕娃来了,杨尕娃来了!”她端起碗朝自己脸上抹黑锅灰,又用马莲绳扎裤腿系腰。她“嗵”的一声跪在地上,朝姜磕头说:“杨尕娃爷爷,你罢打我,我又没惹你们!”屋里屋外的人都咬牙抹泪。朱葵花只得叫链链先留在这里陪她。曹氏手扳着门框昏过去,朱葵花在她的鼻梁子上冠了三针,她才叫道:“老天爷爷,我说了一命换一命,秋花回来就叫我走吧!”
段氏见桂花没回来,双手把自己的腔子都抠烂了。她骂姜岚他们不和土匪拼命,说:“各娘养的各娘疼,老鼠养的猫不疼!”,她骂姜嵬一个大男人,反不如朱葵花:“老贼!你干了坏天良的事,我们母女成了替罪羊!”她敞着大衣襟,披头散发撵着打姜万贯、姜万魁,骂他俩“亲姊热妹的,反不如链链”,是“贼种种子!”人都不理她,尽她骂尽她闹。段氏又说本来上月就是家道万神的一年小洗色、三年大洗色,偏姜嵬说兵荒马乱的推迟了。她也不管墙上的家道万神掉在地上的,在墙上斜挂着耷拉的,就在神台上摆了供品,头在桌沿上磕得咚咚响,把桌沿也磕红了,一声接一声地哭道:“求万神爷,保佑我家桂花吧,给她留个活命吧!我下辈子转牛转马,不转人了!”
姜梦麒又来这里给家道万神洗色,黄表、神符从房后的茅房一直贴到神堂。诵经声、吹打声,压不住段氏的哭叫声。院里院外的人听着,都揪心般难受。
朱葵花抹着眼泪说:“人哟,宁叫缺儿缺女,罢叫丢儿丢女!何况是丢到土匪窝里,能不叫她抠腔子嘛!”
这天早上朱葵花刚出门,段氏就老讨吃似的来了。她的大衣襟吊在大腿上,两个瘪奶头像张皱皮子似的耷拉着,上面红一道,黑一道。头发里全是草节、粪沫,发髻网吊在后脊背上,两眼深深陷进眼眶,眼珠由黄变蓝。朱葵花牵她坐下,用开水冲了野鸭蛋,放了白糖给她喝。
段氏瞪着干涩的眼睛说:“姜老五那么对你们母子,你们母子还是破命救出了春花、秋花!人哟,好人你坏待他,他也是好人;坏人你好待他,他也是坏人!”说完她拄着棍子走了。走几步,她又回过头说:“昨天夜里,我家桂花叫一伙狼撕着吃了。我死后就一定能见到桂花,人说魂日子能翻山越岭!”她像只鸭子似的蹒蹒跚跚走了,背后传来她咬牙切齿地骂声:“我咋就听他的话,叫新郎算卦!我不该把黑屋子的钥匙给他!我咋信他的话,湖里淹死的就是新郎!我咋听他的话,诬赖表哥。恨死我了,悔死我了!真是做贼的碰见了劫路的,一还一报……”只听她边走边疯唱道:“对神灵我不由得泪珠儿滚,尊一声三霄娘娘细听原因,那一日我来海子湖边把香敬,谁知道碰见他便染上了祸根……”
朱葵花听了,头皮咯噌咯噌的。
姜岚又来看姜。姜的脊背被土匪斜戳了一刀,一尺多长的口子,白花花的肉朝出翻,一位老中医给他抓了点中药放下,就走了。他躺不能躺,靠不能靠,只能爬着。他把曹氏骂得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姜说:“土匪路过堡子不抢,是不是五夷堡有人通匪?”
姜岚说:“曹铎、曹驿兄弟说,他俩听到狗咬就带人冲到村口,土匪就朝这里来了!袁乡长查了几天,堡子里当兵的、逃荒的、逃兵、长工、短工都有下落嘛!”
姜说:“那个杨尕娃,是不是来这里碾磨军粮的杨排长?”
姜岚说:“五哥气糊涂了!那个杨排长叫部队开除后,就回了原籍!他好赖也是个排长呢嘛,咋能当土匪?”
姜冷笑道:“哼!你也来哄我!只要我姜老五不死,你看我查出来查不出来!”
曹铎、曹驿兄弟通匪的事,姜还没查出眉目,谁知抓兵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