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宪义使人送来一个手谕,姜岚看了哭笑不得。他朝莫氏说:“你猜是啥?”莫氏瞟了他一眼,耷拉着眼皮子说:“不是催款要粮,就是抓兵拆房。再还有啥?”姜岚念道:“白鹅、黄鹄、大雁即南来,乡间民众若有活捉白鹅、大雁每只给洋三百元,黄鹄每只给洋二百元,收买送来,死、伤者不要。”
莫氏说:“你听听!长膀子天上飞的东西,咋能活捉?啥都朝下派,山珍海味吃腻了,又想吃大雁!”
姜岚说:“可能是养、观赏,不一定吃!”
莫氏说:“就是吃!老回回不吃死东西,宰杀都请阿訇,汉人宰的不吃!”
姜岚说:“刘显溢不能得罪!上回扣了我家拉羊粪的车畜,他通私情给了。这回新兵优待金,他又给我们保多拨了。不就是送了点礼嘛!”他喊来姜文旗、李光明说:“晚夕到海子湖里逮雁,我给卖,钱你俩二一添作五!”
打雁难,捉活雁更难。大雁晚上都宿在芦墩边,把头塞到翅膀里睡觉,前后有明岗暗哨,稍有响动,就发出起飞信号。打雁要夜深人静之后,悄悄趴在芦苇里,等它们起飞时,用砂枪有可能打准一只。捉活雁要提前忙几天几夜,还不一定捉到。
芦苇中蚊子搅成团,手上、脸上,一摸就是一把血。好在姜文旗和李光明水性高,湖里熟。他俩先竖起高杆,上面遮天网,在一边点火,当成朝光明处飞扑时,把天网放下,再扑到水里捉。两只大雁撞到天网里,头顶着渔网,拍着膀子“嘎嘎嘎”叫。李光明一个猛子扎过去捉住一只。另一只膀子上浪着渔网,像条鱼似的朝岸边游,它刚游到对岸,就被暗中蹲的一个人稳稳抱在怀里。
两人赤条条跑过来,身上落满大头蚊子。
“是五爹!”
“原来是五叔嘛!”
姜说:“快穿衣裳,看蚊子都红了!”他摸着大雁的羽毛说:“这东西市场上价好,人说天上的雁,山里的参嘛!”他说到这里问:“你俩为啥不打,要逮?”
李光明说:“东家要活的。”
姜问:“他要活的干啥?”
李光明说:“不知又给哪个大官送礼!”
姜一伸胳膊,把大雁放飞了。他气哼哼地说:“舔了尻子还舔卵坡子!想吃三个卵子子,还害死两个男人呢!”他指着姜文旗骂道:“他叫你干啥,你就干啥?越大越没脑子!他叫你提夜壶,你也提?没志气、没出息!”
李光明跳起来说:“好容易逮住,你又放了!”
姜吼道:“你滚到半个梁去!”
李光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抱着一只大雁跑了。
姜撵到姜岚家里,一脚踢开门。他一天都不叫姜文旗在他家呆了。姜嵬贪财害死夏应元,反嫁祸朱葵花母子;姜万贯乘人之危强奸了九姑娘;刘开泰把姜万贯错认为是姜岚的儿子碰头殉主。姜岚把这些事都一件件压下去。上面开保长会,他动不动就叫姜文旗代他参加。姜怕姜文旗再呆在这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下庄子一伙子侄谁来挑头?姜岚见姜深更半夜闯来闹,只得表态,叫朱葵花母子走。
莫氏眼泪吧嗒吧嗒掉,她收拾送给朱葵花母子的东西,哽咽道:“知道你们要走,谁知这么快。是呀,链链都娶婆姨了,闪眼间娃娃都跟在尻子后头。二嫂嫂嘛,也该闲一会,抱抱孙子,苦了一辈子!只是你俩一走,里外全给我撇下了,翠花又不在……”
姜岚笑道:“不怕的,又不是千里百里,有事我还请你们母子!悔就悔当初不该把保长这个紧箍咒套在头上,上面一念咒,我就头疼,不知哪天才能脱掉。反正我有四个儿子,也都大了,社会乱,念啥书。叫他们家里外面干吧,过几年娶一个分一个。外面田里一摊子想叫李光明管,就是这娃娃太油,他咋能和我们链链比……”
朱葵花说:“我先留在厨房里吧,反正家里有儿媳妇,往后有了接替的人再说!”
东西都收拾好了,四个人还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
突然,一个小尕子进来。这小伙子长得结实、漂亮,雪白雪白的牙齿,乌黑乌黑的头发。一对纯真清澈的眸子,上嘴唇已长上绒毛毛,满脸稚气,神采奕奕。他朝姜岚两口子磕头说:“三叔、三婶好!”
莫氏问:“你是谁?”
姜岚摆摆手说:“慢着慢着!他像一个人,让我想想。噢,对啦,朱守业当初来我家时,咋就和他活脱了个壳壳!”
莫氏说:“我咋记不清?”
姜岚说:“我当时才把裤裆缭严,你还在娘家!”
小尕子说:“我叫朱进,朱守业是我爹!”
姜岚吃了一惊:“你爹到底在哪里?这么多年,我出去办事总查访他,连个影子都不见。”
莫氏说:“你爹……就这么走了!你又来干啥!”
朱进说:“我爹叫我来给你家干营生。”
姜岚说:“你爹咋就再不来,我并没怪他嘛!”
朱进说:“他来过几次,都是晚夕来的。”
姜岚眼泪在眼圈里转,说:“你爹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朱进说:“他不叫我说。说到时候,他就来三叔、三婶。”
莫氏说:“你回去照看你爹妈,可怜他们把你养了这么大,又送到我家。再说,你还小!”
朱进说:“不小了,我爹说他来时,比我还小呢。”他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的方方条条的,说:“这是我爹画的小东方水系图,他说有个链链帮你办事,交给他是有用的。”
姜岚苦笑一声,说:“这就是链链,那是他娘。从今天开始,他们母子先后都走!”他接过图纸,双手递给姜文旗。
姜文旗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图纸上开沟挖渠、平田整地、开荒造林的地点都画得清清楚楚。他和姜岚不知议论过多少回,兵荒马乱的,仅一个堡寨是很难行通的。他经常想,假如我要当了小东方的头儿,就带领各堡寨把沟渠路开好,把流沙治住,把田种好,绝不叫他们背井离乡。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他小心翼翼把图纸装进贴身衣兜。
朱进说:“三叔、三婶罢伤心,有我。我啥都会干,是我爹一手调教出来的。”
朱葵花母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姜岚给了姜文旗两亩倒茬好田他没要,给了两头耕牛他也没要,只要了一头小黄牛。
莫氏说:“院里那辆车多年闲搁着,你拉回去修修还能用。”
姜岚说:“车轴还好,主要是车锏磨没了,你换两副车锏就行了。”
小黄牛拉了破车,两个车轱辘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扭扭摆摆出了大门。朱进一进来就在院里干这干那。姜岚、莫氏一直把姜文旗送到大门外,说:“用牲口、农具什么的,随时来拿,才几步路!”
朱葵花一个人在厨房里落泪,一直没出来。
这天,姜文旗打稻田埂,姜岚使了李光明、朱进来帮忙。朱进干活又熟练又卖力,李光明总是三心二意的。他裁了几锹,打了半截,茬口豁豁牙牙的,朱进只得过来帮他重新修理。海子湖边吼秦腔的声音传来,李光明实在忍不住,他见朱进过来,伸腰撒胯说他屎急了,提着裤子朝海子湖边跑。
夏天的海子湖草遮雾障,百鸟欢唱。湖边的几棵碧树下,一伙人在“撂乱弹”。
都是上庄子“万”字辈和下庄子“文”字辈的小青年,唱的说的跳的,有啥心事都套着曲子编着词儿宣泄出来。李光明凑过去,只听他们唱道:
人盼夏凉和冬暖,地怕雨涝和天旱。月怕十五水怕满,破房子怕的是连雨天……李光明到人多的地方,生怕别人不注意他,总是先“咳!”一声,说:“我来啦!”大家见到李光明,都说“故故妙”来了,“姑姑等”来了,非叫他也“撂一段”。李光明急得朝后缩,说他天生不会唱曲子。众人说他:“你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啥都会学。
正经叫你唱,成了缩头乌龟!”正巧朱进来叫他,他像捞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朝前搡着说:“叫他唱,叫他唱!”
朱进急着有事推不脱,只得撂开嗓子,唱了一曲《边外风声》:
开口要唱不忍唱,口没张开泪先淌。原以为风雨中相识情意长,谁料到路远山高各一方。
他嗓音洪亮,腔调悲婉,人都听得入了迷。都说老见他不言不传,竟有这般才能,送到剧团里,一定是个名小生。朱进说:“我本不会唱,是我爹老唱这个曲子,时间长了,我就学会了!”众人听说是朱守业教他的,立马轻声耳语起来:“他家,到底在哪里住?”
朱进见李光明还不走,两只眼睛像粘在春花身上,便说:“春花姐姐,人都说你唱得好,我还没听过。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唱一段吧!”春花不知咋了,她见李光明跑来,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狠狠吐了一口。她见朱进求她唱,脸上泛起红晕,昂首挺胸,唱了一曲《错嫁郎》:
桃花碗,李花盘,马莲绳子把我缠。红布蒙脸上花轿,揭开盖头泪涟涟。缩头乌龟麻脸汉,蒜头鼻子倭瓜脸。姐妹本是苦瓜蛋,噩梦醒来泪不干。
春花正唱停住了,原来朱葵花来了。春花臊得满脸通红,提上篮子拉了秋花急忙走了。李光明跟了朱葵花过来。
“二婶婶,你白和我妈好了一场,我妈死了,你也不管我了。”
“啥不管你了?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你们链链快有娃娃了,我还八字都没一撇。”
“你们现时的年轻人毛病多,我咋管?他说山里丫头好,你说娶山里丫头掉了价,不知你们心里咋想的。”
“这么大的川,单到山里找。”
“他三叔给你说的临羌堡乔家的丫头,你说一辈子不去临羌堡。我给你说的满旗寨田家的丫头,你说没根没底的。新海妈给你说的五夷堡张家的丫头,你说是没人要的。谁还给你说?”
“你们老姊妹俩,总不能看着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有个人,二婶婶要是帮我说成了,如同再生父母!”
“谁?”
“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