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怪事,老俩死也就罢了,咋能一起死?偏儿媳妇又生孩子,徐家寨顿时乱了套。朱葵花给陶淑琴安顿了,急忙朝徐家寨跑。
徐家寨周围全都种上了罂粟。棵棵罂粟结满了像石榴似的籽骨朵。时值收大烟的季节,也是最繁忙的日子。罂粟田里站满了徐家雇来收烟的农妇,她们左手端个烟盒,右手持把烟刀子,先把烟骨朵割条长口子,奶白的烟汁就流出来,再用食指捋到烟盒里。他们弯着腰,没抬头的工夫,一棵挨一棵,一骨朵挨一骨朵地割、捋,田埂上一桶挨一桶的烟汁子,像乳白色的牛奶。
徐家寨大门口白帐、白花、白吊、白灯笼,雪白一片。两边铺子里的伙计见朱葵花来了,神色慌忙,窃窃私语。
一位身材苗条的细高个小伙子迎上来,他全身披麻戴孝,先哭了一声,手拄丧棒跪倒了。朱葵花双手扶起来,说:“这不是牛牛嘛,你终于长大了!只是你爹妈……”
刘菜花也戴了孝,过来磕头说:“他的官名字叫徐生强,你老就叫他生强吧!”
徐衍、陈氏的棺材用上等柏木精制,油漆成亮紫色,上面画着獬头图案。灵柩前放着毛线砍成的厚跪垫,烧纸钱的黄铜盆。朱葵花扑到灵前哭道:“可怜的亲家哟,你俩天天盼着儿子长大,儿子大了,孙子有了,你俩咋就伸腿走了。你俩就是把他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咋就头也不回了哟。这么大个家业,叫他咋支撑哟,我好强了一辈子的亲家哟……”
刘菜花过来拉劝,好容易把朱葵花劝住,姜文旗也慌慌忙忙赶来,他烧了纸磕了头泼洒了供品,牵着朱葵花来到红花屋里。
红花正坐在屋里等,她生下个女儿,徐生强给起名灵芝。那胖乎乎的脸,圆圆的腮,和徐生强小时一模一样。
朱葵花小声问:“是她爷爷奶奶先死的,还是她先养下来的?”
红花说:“是她爷爷奶奶先死的。”
朱葵花松了口气,说:“这就不怕。要是先生后死,就罪过大了!”她问:“老俩死,也有个先后嘛,哪有一块儿死的道理?”
红花长长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肚子里常有动静,她掐着指头算,九个月刚完,不敢多走动。每天早上给公婆端了莲子羹送过去,略坐坐就过来了。晚上只要她过去,老俩的话就特别多。陈氏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当家一辈子,男人做错了事一丁点也不让。徐衍唠唠叨叨的,从他当年带着宁夏城破车市东养济院的孤儿到这里创业开始,一直说到现在农兼商大家业,还筹划为子孙再发展家业。说到子孙又骂徐生强,他大了不多到父母屋里,徐衍常骂他是无义种,总盼着儿媳妇在他屋里多坐坐,听听徐家的创业史和他的理家、守业、经营之道。红花也想多坐坐,墙上的字画熏黄了,雕梁画栋熏黑了,老俩他说乏了她吸,她说乏了他吸,烟灯常“咝咝咝”地响,屋里从早到晚烟雾不断。她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说:“不开窗子,满屋的烟,把我都熏昏了!”
陈氏瞥了徐衍一眼,说:“她来了,你就少吸两口!”谁知停了会子,他还没觉着咋样,她就伸懒腰、打哈欠,伸手摸玛瑙绿的烟嘴。
“我怕是,见不到孙子了!”徐衍脸色突然变得凄凉,他伸手在被垛下摸,又在枕头下摸,摸出一串钥匙,说:“这是银柜子上的。里面有三道门,第一把锁开的时候,钥匙要朝外抽着点才能拧开;第二把锁开的时候,钥匙要朝里塞着点才能拧开;第三把锁开的时候,钥匙要先朝里塞着拧,然后稍抽出来点才能拧开……”
红花明白了,她看着徐衍,他已经满头白发,连眉毛胡子都白了不少,眼睑下垂,不由地滴下泪来:“爹,你先收着吧,要不然叫他过来交给他,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管吗?”
陈氏说:“他一天,东一头西一头的。光外面的事都跑不过来,家里你要管。”她朝徐衍说:“交就交呗,你又死的活呢的,罢吓着她。你我真的死了,少抽点大烟,还给他们省多少钱!”
徐衍说:“也就是。大烟这个东西,你可千万罢让那个无义种染上了!”
徐衍见红花不接钥匙,只得先放下,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递给她。上面画的方方点点的。徐衍说:“寨子里有片空地,我盖了几排房子……盛个粮食、杂物什么的都能用上。往后家里有困难,你一间一间挖着卖吧!记住,你要对着纸上的记号,亲眼看着他们挖!”
陈氏说:“谁知你忙啥,白天瞪着盖房子,晚夕趴着画圈圈。”
徐衍说:“家里,既无外债,也无内债。往后,谁要打着我的旗号来讨账,就赶出去。和我当时来这里创业的一伙穷哥儿们,我都给了他们养老金。”
红花望着一张纸,不拿怕惹他生气,只得拿了。
徐衍不知又为啥生气,躺下来胸脯一起一伏,红花慢慢走出来,又听徐衍像个孩子似的在屋里唱儿歌:“天是房,地是床,星星点灯月是娘……”
早上红花起来,见徐衍屋里灯亮着,以为自己起迟了,急忙熬了银耳汤端过去。
屋里虽灯火通明,但没一点动静。她放下汤,轻轻揭开帘子看,羞得急忙放下帘子,扶着椅子靠背,蹑手蹑脚出来了。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徐生强才伸胳膊蹬腿地起来。红花说:“你过去,看看爹妈起来没有,汤都凉了。”
徐生强过去看了,进来笑嘻嘻地说:“老俩那么大岁数了,还那样。你不是说没看见,还哄着我去看。”
“天哪!”红花惊叫起来:“不好了,快过去!”
徐生强扶着红花过去,天已大亮,屋里的蜡烛燃完自灭。他俩掀开帘子看,老俩还是那个样子,人早死了。
徐生强吓了一身冷汗,朝门外喊:“刘妈!余管家!快来!”
红花挡住他说:“你先把老俩抬开放好,叫别人看着是什么!”
徐生强跳上床,费了好大力气才拉开放好,盖好被子。他见枕边有串钥匙,顺手拿了。这时刘菜花、余树春进来,徐生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吩咐给老爷太太办后事!”红花跪在地上只哭了三声,肚子就剧烈疼痛,刘菜花把她扶到屋里,就传出婴儿啼哭声。
这时门外又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原来徐家的姑娘、姑爷来了,徐生强提了丧棒和刘菜花急忙出去。
院里摆设了两摊念大经的。上房一摊是为徐衍父母拔苦楚,由徐衍的二女儿指点上供、烧纸、诵经;下房一摊是为徐衍老俩超度亡灵,由徐衍的三女儿和二女婿蔡冒张罗;三女婿高赢忙着跑前跑后,招待客人。
从早到晚前来吊孝的不断,有远亲近邻、新亲老亲,有徐衍的同窗好友、世交,也有乡保甲长。县政府的刘宪义县长也派人送来祭礼。徐家寨大门口挂白布的马车,披白彩的轿车,吊白花的轿子,飘白缨的骡马,川流不息。
灵柩两旁几丈长的绳子上,青白帐子挨个挂着,白纸上醒目的挽词在萧萧朔风中翻扬。挽幛下,花圈、花盆摆到大门口,进门就如置身花的海洋。
账房里围得水泄不通,余树春忙着记礼,姜文旗忙着收礼、回礼,一只大箱开着,钱不断朝里撂。
朱葵花忙里忙外地指点,她把院里院外客人安排得满意井然。端热盘的,拎酒瓶的,提铜壶的,你谦我让,出进有序。他们不断吆喝:“油啦,油啦!”,“烫啦,烫啦!”,“请让,请让!”
大门口又传来哭声,原来姜曜、张氏、姜岚他们领着庄子里的人来吊孝。徐生强迎上去,拄着丧棒磕头。姜万华等把礼送到账房里。男女客人,被分别请了进去。
大门口有一伙人哭得惊天动地。人都围过去看,只见一群中年男女抬着个特大花圈,一步三叩头,朝院里走来。亲邻都说不认识,不知这是哪辈子的亲戚,可能是徐家用钱雇来的哭丧妇。
徐生强迎上来,他伸着脖子,看花圈中间大“奠”下的名字。一大张纸,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什么张二娃、李三女、王六郎、苦妹子、王麻子、钱丢子、田羔子……幸亏刘菜花挤过来,她“唉”了一声说:“罢说你认不到,连我也几乎记不清。这是你爹当年在宁夏城破车市东养济院救济过的一伙孤儿嘛!”
这些人知道这位孝子是徐衍的儿子,都涌上来用手抚摸他,哭说当年徐衍对他们的恩情。
一位汉子说:“徐典史年俸银仅三十一两五钱二分,他年年把养廉银六十两捐给养济院,说这才叫养廉!整个宁夏府城谁不夸他!”
一位婆姨说:“我常对儿子说,你们现在怀搂热妻子,手拉热疙瘩的,亏了谁!”
他们到徐衍灵前哭得悲恸欲绝,说徐衍是他们的父母,多少年过去了还没忘他们,又都给了他们养老金。他们哭道:“好人命不长哟!”
徐家的茔地在黑泉湖畔。黑沉沉的芦苇,波光粼粼的湖面,莺歌燕舞的飞鸟,简直和海子湖一个样。上年岁的人都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徐衍从官场退出来,领着养济院的一伙孤儿,在黑泉湖边开出了第一亩荒地。这里至今还流传着当年的那首儿歌:“天是房,地是床,星星点灯月是娘。盼着东方出太阳,盼着典史来送粮。
天是房,地是床,清鼻子洗脸黄鼻子淌。梦里回到老家里,不见爹来不见娘。还是跟着徐典史,黑泉湖边闯一场。”
徐生强带众执事,来到了徐家的坟地。亲友们欣赏着湖光山色,赞叹这里是块头枕宝山、脚蹬龙坑的风水宝地。姜梦麒取出罗经,在几个不同的方位照着、画着,嘴里默念。
徐生强摆手说:“这里不能埋人。原来还高些,这几年湖水大,坟地凹了,挖三锹深就有水,咋埋人。”
亲友都吃了一惊。姜梦麒停住了照查测定,徐生强扭头就走。
姜曜喊住说:“要先祭了祖再走!”
徐生强在他爷爷奶奶坟前画个小圈,放下纸钱刚要点火,一阵大旋风从湖面席卷而来,将没点着的纸钱刮到天空,飘落在一片芦荡之中。只听见芦叶飒飒,芦荡翻滚。“呼啦”一声,两行白鹭从芦花中飞起,在茔地上空,盘旋三圈,引颈长鸣,向遥远的天边飞走了。
徐生强头上的孝被风卷走,展展挂到芦叶之上。风越刮越大,像是要把祖宗的坟头刮平似的,人都不敢张嘴,不敢睁眼。
徐生强说:“这会风大,呆会再来烧吧!”
人都跟着他,离开这里。
看坟地的人跟着他,腿子也转酸了,眼睛也看花了,好容易在徐家寨后的一片地里停下来。
这里是徐家的一片罂粟地,齐刷刷的罂粟骨朵,像姜梦麒手中的木鱼,饱饱满满,油光发亮。骨朵上斜割开的口子下方,还一滴一滴地滴着雪白的奶汁,像哭泣的一只又一只眼睛。高赢板着脸,再不说话了。
姜曜说:“才收了一茬烟,可惜了的。”
徐生强朝姜梦麒说:“你看这里,哪点合适?”
姜梦麒照着罗经,查了半天,说:“当然是前面这块地!”他念道:“山形坐向,左青龙,右白虎,左辅右弼。脚底有登山,秀才门前站。罗盘平如镜,家中斗量金!”
高赢冷笑一声:“对嘛!老俩的烟瘾大,叫睡在这里好好抽吧!”
亲友都捂着嘴,不敢笑。
徐生强朝长工头儿白连升一挥手:“砍!”
银镰齐舞,咔嚓咔嚓。展眼一块罂粟砍倒,棵棵茬口冒着点点水珠,似灵前哭泣的泪滴。
徐生强又朝白连升一挥手:“烧!”
滚滚浓烟,腾空而起。苦涩的味儿四处扩散,呛得人躲避不迭。周围农民围上来抢没烧完的罂粟骨朵,你争我吵打骂起来,有的坐到田埂上哭。渐渐的,寨子里外,哭闹声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