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忙到起灵这天。棺材套上棺罩,似两座气宇轩昂的房子。各类执事,银装素裹,男女老幼,皆头戴三尺孝。数不清望不尽的丝绸白幡、白布牌挂、八角灯笼、四角垂吊,穗子从天上拖到地下,如银枪林立,似万树梨花。白人、白马、白旗号前,精美的蜡制金童玉女,手捧茶具,栩栩如生。有驾鹤西去的仙鹤,有马来轿往的马轿,还有精良的桌椅家具、文房四宝、算盘杆秤。一队纸扎的骡马彩车轰轰烈烈,车厢里摆着斗大的金银元宝,冒尖的粮食囤子,成群的猪羊鸡鸭,成垛的锦缎被褥,单、棉的四季衣服,齐备的生活用品,配套的吸烟用具,人都说这老俩走,可带了个全。送殡队伍白茫茫的,从徐家寨院里,一直延伸到坟地。天上地下,万炮齐鸣,鼓乐喧天,哭声惊天动地。纸屑、花絮、银穗,遮天蔽日。
俗话说入土为安。埋完了徐衍老俩,朱葵花正要回家,见两口子又吵起来。
朱葵花急忙过来劝道:“算啦,父母刚完,都忍着点。要三年内走路低着头,不和别人吵闹!”
红花吸着鼻子说:“这是啥灰,怪呛人的……院里谁拆房子?”
徐生强说:“放棺材的灵堂,人抬了空空的,晚夕看着怪……人,我叫他们拆了。”
红花说:“你听嘛,刚抬了人,就推墙拆房,也不忌讳……不对吧,拆灵堂的灰,咋从这边飞过来?”
他们急忙过去。
两个小伙子抬着麻袋,气喘吁吁的。红花问:“抬的是啥?”
“是,是木柴!”两人不停步。
朱葵花喊:“站住,站住!”两人越走越快。
红花骂道:“你俩叫啥,耳朵聋啦?”
两人只得停住,说:“没,没听见少奶奶喊。拾,拾点木柴,冬天架炉子……”
徐生强朝红花冷笑一声,说:“一点木柴,抬走吧!”
朱葵花拦住问:“麻袋里到底装的啥?木柴有这么重吗?我一个老婆子都背上轻轻走了,还用两个小伙子满头大汗的抬?”
两人脸刷地白了,四条腿不住打颤。
朱葵花翻出木柴,费了好大劲,才从里面抱出个大罐子,原来是一大罐白花花的银子。
徐生强扑上去就是几个耳刮,拉着领子问:“快说,是从哪里偷出来的?”他又摸了摸衣兜里的钥匙。
两人跪下磕头如捣蒜,哀求说:“少爷,我们不知,是拆房子拆出来的!”
白连升手里托着两块银元走过来说:“少爷,灵堂拆了,他们都走了。你说怪不怪,拆房子不要工钱,也不吃饭,都说有急事。那个头儿反给了我两块银元。”他一扭头说:“咦,你不是说只拆灵堂嘛,挨着的那间咋也拆了?你哪儿雇来的人?”
徐生强一挥手:“你把拆灵堂的人,都给我追回来!”
白连升一瞧脚下的银罐子,立马明白了。急得说:“家里伙计都忙着收大烟,你又急着拆房子。是我路上找的不认识的人,他们早跑了,你叫我哪里撵去?”他朝还正在拆房子的人喊:“停住,停住!谁叫你们来拆的?”
拆房子的人都是不认识的人,其中多一半是来这里逃荒要饭的穷人。又有一罐银子装进麻袋准备抬走。残墙根下一个人挖出一包银元,见人来了慌忙中没藏迭,包银元的红布抖开了,银元“哗啦”一声洒了一地,有的滚到砖缝里,有的钻到坷垃缝里,有的还在脚下打转转。
徐生强“啊”了一声哭倒在地,他拉着刘菜花的衣角说:“你说我爹么,就我一个儿子嘛,钱不交给我,东埋一罐子,西藏一包子的,真叫人寒心!”
朱葵花说:“你还小,哪知做娘老子的用心良苦!他那么做,自有他那么做的道理。你不怨自己不争气,咋反怨起父母来了?”
刘菜花把徐生强拉起来,用帕子给他揩脸,又用巴掌轻轻拍他屁股上的灰尘。
余树春早命锁住寨子大门,和白连升一个人挨一个人地搜查。
朱葵花把徐生强拉到背人处问:“你爹妈活着时,一点也没给你透露这事?”
徐生强朝她翻眼摇头。
她又问红花:“你常在屋里侍候,也没听见没看见公婆朝墙里砌银子?”
红花摇摇头,她愣了半天,突然说:“那天晚夕,爹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张图,上面画得方方点点的……”
“你听听!”徐生强白了朱葵花一眼,朝红花嚷道:“这不是给你安顿了?你咋不对我说?真是夫妻同床睡,怀揣两条心!”
“爹就没说银子嘛,给我安顿了啥?”
两人又吵起来。
朱葵花说:“快罢抬杠,图呢?”
红花说:“叫我给灵芝铰了鞋样子……”
“你听听!”徐生强睁大眼睛骂道:“你真是个败家王!”
“罢叫败家王听见,气死了……”
朱葵花喝道:“快都住了嘴!铰烂了也找出来,再朝一起对!”
幸亏刘菜花这几天没倒垃圾,一大摊碎纸片子好容易才用浆子对出一张残缺不全的图来。
徐生强这才想起,他爹不止一次给他讲过,从前有个老财主,临死前又怕儿子往后受人欺负,又怕儿子往后不成器败了家,将金银藏起来,留给儿子一张谁也看不明白的图……徐生强一把抓过图,翻过来掉过去看,又顺看倒看、斜看横看,像是看不懂的样子。
余树春过来指着说:“这大框可能是房间,里面圈圈点点的地方,可能都是藏银子的地方。有的在墙壁,有的在墙根,有的在地下。”
朱葵花急的说:“这都早早露了馅,咋办呢?”
徐生强朝余树春一挥手:“挖!”他见朱葵花要阻拦,回头说:“哪里不能藏银子,偏藏到烂房框里!”
他拿着图纸照着看,余树春、白连升指挥人揭房顶、撬墙头、掘地皮。果然方框中打记号的地方,都藏着银元宝、碎银子、银元、铜元、麻钱。有的用罐子盛,有的用匣子装,有的用红布包,也有的没盛没包,墙壁本来就留着个洞穴。藏的部位、尺寸和图上标的不差半分毫。
灵堂和旁边的两间房子已被拆,所藏银子大部早无下落。徐生强见灵堂地下图上有标记,命将破砖烂瓦全部清除了掘地三尺,发现合扣着一对石槽,撬开石槽里面是用红布包的紫色匣子,匣子里放着一排排像木轮车轴上镶的车锏一样的东西。他拿出一个,金灿灿的,沉甸甸的,说:“这是啥?”
余树春急忙用手捂住,说:“这是金砖!”
徐生强急忙揣进怀里。
他怕父亲藏的金银还没挖尽,又照着图翻腾查找。“咚咚咚”的捣墙声,“轰隆轰隆”的砸地声,但见灰尘迷漫,黄烟滚滚,乌烟瘴气朝高高的寨墙头上冒。
红花坐在屋里,呛得连声咳嗽、喷嚏不停。捣墙的声音响一下,她的心就跳一下,墙倒砸地的声波震得屁股下床也动,屋也摇晃。她放下灵芝,浑身汗津津出了门。
院里灰尘如烟似雾,看不清人的脸。一个小伙子手里提着锤子慌慌跑过。红花认出是陶大的儿子陶三世,陶家那年败落,他就在这里当长工,这几年陶家又发了家,陶大也没叫他回去,说叫他在外面好好锻炼。
红花急忙喊:“三世,三世!你又掂上个铁锤子干啥?”
陶三世说:“少爷说,老爷的银柜子,咋也拧不开,要砸开!”
红花扶着墙喊:“罢砸,罢砸!我有办法!”她走进徐衍住的屋,脸都气黄了。银柜早被砸开,三把铜锁缺胳膊少腿扔在一边,里面的银子白花花摆了一地。
红花感到头昏目眩,只说了句:“你们,都出去!”就昏倒了。
朱葵花端来一碗谷米汤叫红花喝。她见此状,急忙放下碗关了门,急得脸色发青,说:“外面的露了,屋里的再不能露了!你咋砸呢?你没听人说,见财起意吗?”
红花挣扎着说:“……要开柜子,为啥不先给我说一声?”
徐生强说:“我都开不开,你有何用?”
红花说:“爹临死前,给我说了开银柜的方法……”
“你们听!”徐生强暴跳起来:“给你说了,你为啥不给我说?原来你啥都知道,就瞒我一个人!你拿过柜里的银子没有……”
红花气得几乎又要晕倒。
徐生强说:“养下个丫头有理了,一天尻子塌在床上,像是你给我养了个金马驹子!”
朱葵花把余树春叫到隔壁屋里,她愁容满面地说:“余管家,徐家老俩辛辛苦苦挣下家业,眼见得他守不住了!你看他轻薄张狂的样子,说傻呢,灵着呢。说灵呢,傻着呢。要是放到我家,我早用耳刮子抽上了。我为难死了,好我的余管家哟!”
余树春说:“二婶婶,有啥,你给我说嘛!”
朱葵花说:“徐家老俩对你我信任了一场,在这个节骨眼,只有你能救她帮她了……”她关上门,给余树春安顿了眼下要急办的三件事。一是急速把屋里的银子连夜转出,藏到寨子里只有他俩知道的地方,以免发生谋财害命的事;二是整顿内务,以免墙倒众人推;三是支出银子要他俩同意,以免他染上大烟。余树春答应了,他叫朱葵花烧了一七纸再回,也就安心了。
他们先清理草料场的账目。王掌柜是位中年汉子,他照着本子,一口气念完,捋着八字胡,跷着二郎腿开始吸烟。余树春拨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了半天,每斗饲料、每斤饲草合起来仅净赚几个钱。红花拉开抽屉,从里面拉出个账本扔给王掌柜,他才知道草料场有人记他的黑账,而且这些账寨子里已派人到各买主那里核实过了。
他八字胡不捋了,二郎腿不跷了,“扑通”一声跪下说:“求少奶奶开恩,我把多赚的钱全退出来!”
徐生强吃了一惊:“你,你不是成天喊着亏本嘛,咋又赚呢?”
屋里吐烟圈的没有了,谝闲传的没有了,都竖着耳朵听。
红花说:“你收草料、卖草料,擅自压等压价,我听见几回了。老爷才闭眼几天,你就净赚了这么多钱。徐家不要昧心钱,多收了谁的,如数退还!”
当天,余树春就带着他给各处退钱,还写了《草料市价项目》,贴在草料场大门口,买卖双方互相监督,草料场的生意又红火起来。
他们又清理铺子里的账目。黄掌柜是位上下长得齐墩墩的小伙子,他只念了两笔账,红花就问:“巴音,有个叫巴札汗的老汉,他卖了两车羊毛,你给付钱了吗?”
他急忙掐了烟,站起来说:“回少奶奶,昨天你给的钱,我就给他了!”
红花问:“前天,你从少爷那里领走的钱呢?”
黄掌柜说:“我又进了点货……”
红花问:“今天卖羊毛的钱呢?”
黄掌柜说:“钱,我交给余管家了!”
余树春把一包银子递过来,红花拿了一块扔给他说:“你再看看,这是卖羊毛的银子吗?”
黄掌柜见银子上歪歪扭扭刻着个“徐”字,才知徐家的银子都刻了字。他急忙跪下,一句话也没了。
红花说:“你整天撵在尻子后头说,卖羊毛地等着要钱,急着把钱领走,又交到这里,说是卖了羊毛的钱。那个叫巴札汗的老头住在寨子外面,等着要钱,是不是把他叫了来?”
徐生强坐在旁边,脸上变颜变色的。
黄掌柜面红耳赤地说:“少奶奶,我错了,这就去给他钱!”
红花说:“你错了?错在哪里?你拿着徐家的钱,在外面拆了东墙补西墙,放账谋利!”她从桌下拎起瓶香油说:“老爷早说过,亲戚不能安插在铺子里,你不听,香油里掺上米汤卖给别人。你和老蒙古打了多少年交道,人家羊毛里夹沙子了,还酥油里兑水了?徐家寨的香油,都变成臭油,谁还来买?”
徐生强低了头,像是脸都没处放。黄掌柜的妹妹黄秀梅,就是他同意到铺子里卖香油的。
紧接着清理寨子里的内务。徐生强拆房子、砸银柜冷了刘菜花的心。她见余树春带着他和红花清查账目、制定规章、裁减冗员,稳住了大局,暗自佩服余树春。
她把大厨房长工灶房里的支付全准备好了,等着他们来清算。账房里头头脑脑挤了一屋,刘菜花被传了进来。
红花问:“那天,你朝少爷要钱干啥?”
刘菜花还没开口,徐生强插嘴说:“钱,不是给我买白面子的……”
红花冷笑道:“你急啥?谁说她给你买白面子了?”
刘菜花说:“回少奶奶,少爷叫我给买陕青茶!”
红花说:“你给他买鹿鞭、虎鞭也行嘛!只是他吃喝一摊子,都是我管,你咋朝他要钱?”
徐生强说:“不是她要的,是我给的!”
红花说:“给钱,总有个名堂嘛。你说叫她托人买书笔,她说你叫买陕青茶,人都听糊涂了。还不如说给她零花钱,可怜她服侍了徐家三代人,再多给点零花钱,寨子里谁敢龇龇牙?”
刘菜花吓了一身冷汗。那天铺子里来了个大烟贩子,黄秀梅见人家一把香木折扇精致漂亮,就买了送给徐生强。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要钱,只得朝刘菜花要,谁知红花发觉了。
红花说:“今天,当着一屋子人,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谁要把烟贩子朝寨子里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刘菜花急忙说:“少奶奶说的是,太太临死前对我说,叫我好好照顾少爷,我能不尽心?”
红花说:“谁不对徐家尽忠尽孝也行。这是头一次,下次再瞧!”
徐家寨管事的人来了个大换班。草料场的王掌柜到铺子里管事,草料场由白连升管,陶三世当长工头儿管田里的事。黄掌柜管收购站,陈平管铺子。明确收支钱物由徐生强、红花两人过目。余树春把县政府《严禁贩卖大烟的命令》贴在大门口。上面规定:烟土统一收购,严禁私人买卖。
徐家寨的事,朱葵花扑腾着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家里又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