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寨给的黑草驴,真的下了头骡驹,朱葵花一家高兴得合不拢嘴。骡驹毛色和黑草驴一模一样,全身黑黝黝的,只有额头、鼻子、嘴唇是雪白的。它刚落地时还爬不起来,伸着脖子舔黑草驴腿上的毛。黑草驴用舌头舔它身上一层又白又黏的东西,舔着舔着它就试着朝起站,先是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一会儿两条前腿也站起来。嫩嫩的小嘴上还沾着血,就伸到黑草驴后腿间摸着嗍奶头,奶头摸到了,黑草驴站着不挪动,继续给它舔身上的毛。骡驹吃了奶,立马就欢蹦乱跳起来。
陶淑琴忙着揽驴腿下带血的脏柴草,换上松软干净的麦柴。姜来说:“是头儿骡,劲可大呢,正赶上用场。别说是骡驹,就是驴驹也是金贵的。现在粮食不值钱,卖五斗稻子,还买不上一条驴腿。”
朱葵花叫陶淑琴熬米汤给骡驹喝,骡驹只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又伸到黑草驴肚子下。姜文旗瞪了陶淑琴一眼,说:“要常看着,罢叫它踏了、压了!”陶淑琴就是有多忙,也要跑来看几眼。
黑草驴这几夜老是惊叫。陶淑琴提着马灯看了几回,进来说:“它咋身上汗淋淋的,也不叫骡驹吃奶。”
姜文旗说:“它是病了,你咋不早说?还不快请兽医!”
陶淑琴出门请兽医碰了个巧,姜正蹲在南墙根下和陈兽医闲谝。陈兽医面相很怪,头和鱼头差不多,一张刀条条脸,两只眼睛相距很远,被中间刀条似的高耸鼻梁隔开,眼睛像鱼眼似的鼓着,老不见眨一眨。陶淑琴把他请到家里,他看了黑草驴说:“它没病,主要是受了惊吓,招了风寒,不必花钱,用火烟熏一熏,让它出身汗就好了!”
家里人忙着熏驴。
它是头普普通通的驴,因为下了头骡驹,母以子为贵。它要是有了病,骡驹靠谁奶大。家里人人心里忐忑不安,手里捏着把汗。
陶淑琴把骡驹从黑草驴的肚子底下拉出来。它全身黑黝黝的,两只小眼睛水汪汪的。她见它身上有片草叶,急忙用手掌轻轻捋掉,摸着它的鬃毛说:“出来吧,出来吧,别把你的眼睛熏了!”它跟着她出来,到另一个圈里。
熏驴的圈四处透气,陶淑琴用杂草把大小窟窿堵起来。圈后墙根还有个窟窿,越堵越大,原来垡垃潮湿变朽了。她只得用新垡垃堵上,又和泥糊严实。
朱葵花用口袋片子,绗了个又厚又重的帘子挂上,圈里堵得不透气,熏驴开始了。
陶淑琴用烂衣蒙住驴眼,怕被烟熏了。她抱住驴脖子按定,姜文旗和朱葵花在驴肚子底下放火烟。
圈里的烟越来越大,烟先从高处朝下降,陶淑琴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将鼻子、嘴紧紧贴在驴脖子的鬃毛里,两眼直冒金花。黑草驴越来越站不稳,用蹄踢人。
陶淑琴死命抱住驴脖子,用全身力气按着。她咬住鬃毛,两眼紧贴在驴背上。
她的全身、驴的全身都叫汗水湿透了。
突然,门帘掀掉,炙人的浓烟热浪像炸药包炸了似的,“呼隆”一声,冲出圈门外。
黑草驴跑出来站在院里喘气。
陶淑琴昏倒在火烟堆旁。
姜在门口指着骂姜文旗:“驴圈上空冒大烟,我当是驴圈里着了火。驴金贵,人就不金贵?”他又数落朱葵花:“熏一熏,出点汗就行了,把几大捆胡麻柴朝光烧!”
朱葵花说:“怨我,怨我!驴有病人着急,咋就忘了她在高处!”
陶淑琴趴在门口,浑身汗淋淋的,好大一会才喘过气来,一阵西风吹来,她咬牙发抖。姜文旗扶她进屋。
朱葵花叹息着朝姜岚家去了。
陶淑琴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子似的。上下眼皮都挤到一起,像冰草勒了个缝缝子。她睡下或低了头,更控得疼,只得昂头坐着,像尊泥神似的。
多少天了,屋里院外还一股子驴毛烧焦味。香香把窗门都打开,用衣裳扇了几天,屋里点了香。她才煮了几顿饭,就摔锅掼碗的。陶淑琴听到勺子“咣当”一声,筷子“哗啦”一声,手就像抽筋似的动一下。
正巧这天郭氏来看陶淑琴。她提着一筐活鲜鲜的苦苦菜,朝炕上看了一眼就哭起来:“淑琴!你咋烧成这个样子!”她搂着陶淑琴长一声短一声地哭道:“我可怜的淑琴呀,我对不住你的爹妈呀……”
郭氏听人说五夷堡曹家兄弟打猎逮了一只獾,把獾肉盛在坛子里埋了,做了一坛子好獾油,治烧伤疗效极好,她就扭着一双小脚跑去。那里的人见陶副乡长的婆姨来要,没收钱还给得多。她跪到炕上,给陶淑琴把手脸都抹了,倒了苦苦菜,又一路边剜苦苦菜边哭着回去。
张氏兴冲冲来了。姜曜在城里给川花找了个对象,她来是叫陶淑琴跟小女儿去看家的。她进门先“啊哟”一声,就数落朱葵花母子:“不是我说,世人都看不过。
俗话说,汉子抬婆姨,婆姨高;汉子压婆姨,婆姨低。外面的人看起她看不起她,首先家里的人就看不起她!要是把那半捆胡麻柴也烧光,她的眼睛也熏瞎了。不知你们要好婆姨,还是要瞎婆姨。”她指着屋里的锅碗瓢勺说:“你!才煮了几天饭,就是没耳朵的锅、豁豁子碗,筷子东一根西一根。还没吃饭,人都气饱了。你们只攮着头吃,一声不言传!我还常对她六爹说,你在外面跑买卖认的人多,找一个差不多的快打发了,我一见都发愁呢!”她见陶淑琴这般模样,显然不能出门,甩甩搭搭走了。
陶淑琴脸上的燎伤,敷了獾油,很快就好了。这天陈兽医又打踅踅转来,他伸着鱼头指着黑草驴说:“咋把它肚子的毛全给燎光了,像只大皮鼓似的!你们是想吃烤驴肉呢。”
谁知骡驹从此不吃黑草驴的奶,把它的头按到驴肚子下,一松手又跑了。
姜文旗说:“你,把你妈的病熏好了,你的毛病又来了!”他只得叫陶淑琴熬稀米汤、拌油料饼哄它吃。骡驹见陈兽医走来,就像鲤鱼见了网似的,躲在陶淑琴背后不吃了。
陶淑琴说:“陈兽医,你看它认生!”
陈兽医笑道:“它是怕我再叫你们熏它!”
这几天犁田,姜文旗早出晚归累得很,吃了晚饭,头朝枕头上一挨就睡着了。
陶淑琴不敢打扰他,屋里屋外的活干完,就呆坐着。
朱葵花说:“没事,早点睡吧。早睡早起,两眼欢喜!”
陶淑琴只得睡下。这几夜她老睡不实,惊醒后,心就“咚咚咚”地跳,又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喊她。好容易迷糊起来,笼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嘎嘎嘎”地叫。她披衣出去,鹅不叫了,万籁无声。她进屋躺下,鹅又叫起来。她来到院里咳嗽两声,鹅又不叫了。
明月高悬,万里清辉,海子湖面一片皎白。一股凉风从湖面掠来,浑身冷飕飕的,她又进屋躺下。
驴圈的后墙根“咚”的一声,鹅又急促叫起来。
朱葵花说:“出去看看,鹅咋老叫?”
陶淑琴侧身静听,鸡叫头遍鸣了,她穿好衣服出了门。
院里的鸡窝、鹅笼,墙根的犁、耙,门口的木锨,都在明亮的月光下清晰可见。
两只大白鹅从笼子里伸出头,朝她惊慌地叫。陶淑琴这才想起来看骡驹,她到圈门口一看,“啊”了一声。驴圈后墙根被掏了个大洞,黑草驴和骡驹都不见了。
她噔噔噔跑进屋喊:“快!驴叫贼偷走了!”
姜文旗披上衣裳,拉了门口立的木锨,朝外跑。
朱葵花听见驴丢了,急忙说:“那头驴是个祸害!快别找啦!”
陶淑琴朝山坡上跑。
姜文旗想起姜喂过几次骡驹,它常爱朝庄子里跑,出门就先到庄子里找。他家老房子门前那棵大榆树,显得特别惹眼。月光泻到树梢上,银白一片,像是独立鸡群中的鹤。
姜文旗手扶榆树,四处张望。沉睡的村庄,空旷的田野,无声无息。他突然发现通唐徕渠的路上,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他知道秋花怕惊吓,不敢惊动庄子里的人,拔腿就跑。耳边好像隐隐有个声音在说:“快回家吧,罢找了。那头黑草驴是个要命的冤孽!”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一时想不起来。
明晃晃的圆月挂在天空,月下的两片黑云,像是双手托着明月,他走到哪里,明月就跟到哪里。
秋天,露水太大,地皮的小草,渠的野菊花,田里的高粱玉米,都似下了毛毛细雨。露水把他的全身洒得湿漉漉的。
两个男人迎面走来,姜文旗急忙问:“两位大哥,见到我家的驴没有?”
其中一个背着手说:“我们的驴也丢了,正找呢!”
姜文旗叹息一声,拄着木锨四处张望。
一个男人双手抡起斧子,朝姜文旗砍来。姜文旗只觉得两眼直冒金花,牢牢站立,没有倒下。另一个男人双手举起铁锹,朝姜文旗劈去。姜文旗身子摇晃了一下,扬起木锨和那两个人对打起来,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朱葵花在村外跑着喊:“链链,你在哪里?那头驴丢就丢了,别找啦!”
陶淑琴牵着骡驹来了,说:“它躲到小树林里,听见我的声音,就出来。可灵了!”
朱葵花摸着它湿漉漉的鬃毛说:“黑草驴呢?你快去找他,叫他回来。一个人单手独脚的,算啦!”
碧野长天雾蒙蒙,透过细密的柳树叶,陶淑琴看见高高的唐徕渠上有两个人影蠕动,她边跑边喊:“你快回来吧,骡驹找到了!”
她正跑着被什么绊了一跤,展展摔到地上。两只手像是按在稀泥中,一股血腥味直扑鼻子。她见姜文旗倒在血泊之中,浑身血淋淋的,不知他哪里被打烂了。一把新买来的木锨,是准备秋后扬场用的,被打得满地都是木柴片子,剩下半截木锨把,他还牢牢捏在手中。
陶淑琴这才知道,他被贼打倒了。她急得哭叫起来:“你快起来,我们回家吧!
骡驹子找到了,黑草驴呢,妈说找不见算了!”她推着、扳着,他一动不动。
陶淑琴大哭起来,她没想到他被贼打得这么重。她抱住他说:“你快醒醒,我们回家吧,妈说黑草驴就不找了!”她见他一点气也没有,吓了一身冷汗,用力抽他手中的半截木锨把,抽不出来。抱着他,走不动,只得蹲下来背着。边走边哭道:“我们回家吧,妈说黑草驴丢就丢了,不找它了!”
姜文旗两只脚在地上拖着,两只鞋早拖没了,鲜血一滴一滴从唐徕渠下一直滴到海子湖边。陶淑琴觉得她脊背的热流不断扩散,全身被鲜血浸透了。
姜领着姜文海等一伙人来了。他们提着马灯,举着火把。姜“啊哟”一声说:“你!撵贼打贼,咋都成了哑巴!我们在北面找,你们从南面来了!”
姜文旗被抬到炕上。他身上共有七处伤,最重的是左太阳穴上方的伤,脑骨都白花花露出来,巴掌大的一片肉皮耷拉着。左臂被砍得太深,连骨头也伤了。
朱葵花见他浑身是血,两眼发黑,双手抱着头坐在院里不动了。头上早年留下的气疙瘩,像蒸馒头似的朝上升腾。
姜岚领着上庄子一伙人掂着家伙跑来,人都说的啥、怨的啥、骂的啥,陶淑琴全没听见,她端来半盆热水,把姜文旗的伤口都洗擦了。一条褥子上全是血,她又换了一条,血还在流。
姜急得跺脚说:“不行,要先止血。”
陶淑琴说:“听说,麝香能止血止疼,不知谁家有?”
一句话提醒了朱葵花,她一手按着头顶,一手伸到房梁上取出个猪尿泡小包,说:“这,还是他老子……咋这么怪,放了这么多年了!”
陶淑琴接过来摊开,屋里顿时异香异气。姜文旗伤口都贴了麝香,血止了,人还是醒不过来。香香端来汤药,陶淑琴用小勺给他灌,他牙关紧咬,药汤从他嘴角流出来。
姜文旗就这样躺着,屋里屋外的人守着他。一天一天过去,他还没醒过来。庄子里的人脸色越来越阴沉,气氛开始紧张。外面又有人大呼小叫地哭起来,原来是张新海、张新业牵着屠氏来了。屠氏把朱葵花抬到另一个屋里,又是升表又是上香的,“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姜蹲在院里泣不成声:“我看他不行了,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光饿都饿死了。
叫他走吧,这么放着,他痛苦,在的人也难受。”
张氏出来说:“对,做棺材吧,冲冲喜也好。万一冲不过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姜急忙请木匠做棺材。
陶淑琴光流泪不吭声。张氏抱来一捆谷草平展展铺到地上,姜文海兄弟把姜文旗抬到谷草上,他这就算落了地。
姜指点人,把新做的棺材抬到海子湖边。
陶淑琴哭道:“五年,请你老再等等吧,他能缓过来。”
朱葵花看见棺材,急得哭骂道:“这是谁叫抬来的?快抬到他家里去!我儿子没死,我还没死,他咋能先死,我死了他再死!”
姜慌了,说:“先把棺材抬到我家院里,用芦柴盖好。”
人都蹲在海子湖边议论,说到底咋办。屠氏和张新海吆来一只羊,说给保安寺献生,请求红砖爷爷的神灵保住姜文旗一条命。他们把羊宰了,把羊血朝保安寺四周洒。庄子里的人,把捉来的野鸡、野鸭、白鹭、鸽子、老鹰、黄羊、青羊、獾等在海子湖边放生。湖畔,鸟兽飞奔,香烟缭绕,跪满了人。
陶淑琴坐在谷草上抱住姜文旗哭泣。她奔波了这么多天,觉得四肢像散了架,浑身乏得一丝力气也没有。她的泪珠,一点一点,滴到姜文旗干裂的嘴唇里。她有气无力地哭道:“我要强的人呀,你不能走呀,这个家离了你不行呀,你叫我替你走吧……”
朱葵花跪在谷草上,用筷子撬开姜文旗的嘴,叫陶淑琴一勺一勺朝进灌汤药。
她高声叫道:“链链,你回来吧!链链,你回来吧!你不看,娘一辈子,为你可怜的……”
突然,姜文旗的腔子像是动了一下,嘴唇也在蠕动,还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三爹、四年,等等我!三爹、四年,等等我……”
陶淑琴高兴地大声朝门外喊:“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人说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陶二的婆姨李氏不知听谁说姜文旗死了,领了陶家几个小辈人头上披了孝,高一声低一声地号来。他们见姜文旗又活过来,急忙把头上的孝拉下来,夹在腋下也不是,拿在手里也不是,扔了又舍不得。
外面的人都拥到屋里。只见姜文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朝下淌,全身剧烈地抽动。
朱葵花说:“他疼得难受,这就是止疼的药,再灌……”
这件事要不是真人真事,谁也不会相信。谁见昏过去这么多天的人又活过来?
真是奇迹!
姜岚跑到乡公所报案,要求捉拿凶犯。陶大大发雷霆说:“你们庄子把保安队告倒了,把保安人员赶跑了。这会子出了事,才想起保安队来了。人脸上没刻个贼字,叫我到哪里去抓?你当保长是干啥的?”
姜岚只得亲自查访。他提了一捆羊皮假装贩卖,转了好几个皮毛市场,才见陈兽医卖的驴皮中有一张黑驴皮,只有鼻子、嘴唇和额头是白毛,肚子上的毛都燎光了。姜岚急忙跑到乡里给陶大报告,说偷驴贼就是陈兽医。他原是个皮毛贩子,后来学了个二八兽医,白天以给牲口看病为名,察探路线,夜里合伙偷盗。陶大急忙派人去抓,谁知陈兽医早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