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声声怒骂打破了营地的静谧,当越来越多营地内的流民从各自首领那儿得知凤翔府知府居然要将他们赶回各自原籍,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前一刻还很平静的营地此时却乱得像一锅粥一样。有人惊慌地四处小声地向别人询问着事情的情况,另一些人则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曾经的希望瞬间破灭的滋味绝不好受,而更多的人在听到这一消息后是悲愤交加,他们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熬过多么漫长饥寒交迫的流浪乞讨生活,在别人的漠视下已经麻木了的他们,在别人的蔑视下已经麻木了的他们,在别人的欺辱下已经麻木了的他们,是宁中直在黑暗中伸出的那温暖的双手让他们早已麻木不堪的心灵再次解冻,虽然这些日子的旅途生活依旧清苦,但他们有着无限的希望,他们同样梦想着不远的未来能再回到时时梦中萦绕的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平静生活,然而这一切如今都被那个素有清誉的陈希亮给毁掉了,大家将被赶回自己的故乡,在那里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他们仍将被迫继续流浪,那他们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
人们逐渐向营门集中,他们自发地走出营地,茫然若失的表情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默默地汇集成一条长龙,汉子们走在前面,而女人们则牵着蹦蹦跳跳的单纯而快乐的孩童在后面缓缓而行。奉宁中直的命令默许这些行动的韩毅和几个宁府下人站在营门处,一齐望着这只沉闷之极的庞大队伍,那种莫名的悲伤和愤懑不禁让韩毅等人也深受感染,悲愁莫名。
十一月西北已是寒风凛冽,灰蒙蒙的天空下鬼哭狼嚎般的寒风尽情释放着它的威力。“这鬼天气!哥几个多喝几口酒,暖暖身子。”一个看起来是兵头儿的汉子跺了跺已有些发僵的双脚,从已有些发黑的袖子里伸出手来,感受着在寒风中摇曳变换形状篝火的温暖。“头儿,您也来喝一口吧,弟兄们都喝了。”旁边一个士兵将酒袋递给这兵头,兵头接过酒袋,仰头便是一口。火辣辣地感觉从喉咙一直窜到胸口,兵头满意地砸巴砸巴嘴,眼睛余光却见刚才那士兵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酒袋,飞起一脚便踢在这不识相的士兵屁股上,“看什么看?!三狗子,给我出去盯半个时辰去!”这叫三狗子的小兵委屈地揉了揉屁股,将手拢在袖中,用脚踢开房门,肆虐的寒风顿时向他发起了猛攻,这可怜的孩子不由缩了缩脖子。
城墙上高而空旷,原本五百步便应该有一名士兵守卫,此时却空无一人,三狗子不由一边咒骂着自己的头儿,一边向垛口走去,呼啸的寒风中此时却仿佛传来人声。三狗子不由有些狐疑,“自己没多喝啊,今儿就喝了两口酒,怎么就跟醉了似的,还能从风声中听到人声了?”再凝神倾听,寒风肆意地在空中呼号着,哪有什么人声,三狗子不禁对自己的酒量有些担心,下回可得多练练,自己怎么酒量见退啊。“求见凤翔陈知府~”正当三狗子琢磨喝酒的事,宏大的喊声却又清晰地传如他的耳中,“见鬼!老子就不信了……头……头儿,不得了拉~”当三狗子靠近垛口向城外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们站满了城外,不由慌忙向藏兵洞跑去。
此时天色已暗,城外黑压压地人群让这兵头不禁乍舌,这若真是百姓便还好,若是西贼突至伪装赚门,城内自从保捷军转驻秦州,便只有两千多老弱病残,这若是来得真是西贼,那真是危矣。兵头急忙派士兵到知府衙门报信,一边派人到旁边的哨营报警。
很快城头燃起了众多的火把,说来奇怪本来肆虐了数日的狂风此时却偃旗息鼓了,仿佛天地也在观看着这场大戏。“尔等是何人?”城头一人大喊询问道。城下众人见城头逐渐火把增多,流民也向这段城墙聚集过来,听城头询问,靠近城墙的上千人一齐大喊道,“我等是宁公子收留的流民百姓,恩公对我等有救命之恩~请陈知府放我等一条生路,我等情愿跟随恩公宁公子。”城头上的陈希亮靠着城墙垛口,借着火把光亮依稀看得见下面状况。他今日与宁中直见面闹得就很不愉快,对宁中直印象已是很差,此时见这些流民到凤翔城下请愿,对宁中直的心思犹如洞中观烛般明了,宁中直耍弄心机,妄图靠这些流民胁迫自己屈服,自己如何能忍?这头老倔牛顿时脾气上来了,便喝骂道,“尔等本是安份百姓,如何被那宁中直的花言巧语所骗,尔等可知脱离原户籍地便是一罪,聚众闹事又是一罪,若尔等还有悔改之意,本府既往不咎,速速返营,本府明日便开始安排尔等返乡。”这些流民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便是返乡,如今听陈希亮亲口说出,不由更加愤懑。为首数人听完便马上盘腿而坐,很快这数万的流民便都席地而坐,无人再回陈希亮的话。
陈希亮见如此情况也心中一惊,这寒冷的十一月虽不比腊月苦寒,夜里也是寒气彻骨,这些流民又衣衫单薄,若是任由这些流民在此露宿,明日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被冻死。连忙推开身边的随员,命人打开城门,急步下了城楼便朝城外走来。
陈希亮虽然是朝廷地方官,但这些悲愤的流民见他来了也恍若不见,人人沉默不语,只是各自互相靠在一起取暖。任凭陈希亮费尽口舌,时而利诱时而威逼,这些流民都毅然保持沉默,竟无人为他的诱惑和官威而动摇。陈希亮不由心中困惑,这宁中直是不是使了妖法,这些流民竟如此死心塌地地要跟随于他。他哪知道宁中直在这些流民身上花了多少工夫,每天宁中直除了陪着赵顼聊天,便总泡在这些流民人群中,和他们一起吃着有些干硬的炊饼,给他们讲故事,倾听他们各自的悲惨往事,不论是谁有什么困难,宁中直都尽力去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毫无架子,平易近人的形象在流民中广泛流传着,而这一切努力很快便让宁中直在这些质朴的流民心中建立起了重要的地位。不但如此,宁中直承诺的到了西北便无偿分给各户耕牛、农具,甚至组织大家建房立村,给予了这些一辈子都梦想过上安稳日子的流民们宝贵的希望。
陈希亮费尽心思地规劝众人,但除了几个孩童被陈希亮那黑瘦的样貌吓得哭着跑开之外,便无人再对他的话有任何理睬,眼见这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陈希亮虽然忧心众人的安全,但见无人理睬便不顾自己年老体衰,毅然决然地同样席地而坐。然而此时,不知为何,陈希亮身边的流民不断起身向西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