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午后,冬日暖暖地照在身上,赵顼楞了一下便小跑着去追宁中直。赵顼脑中此时全是问号,他怎么也想不通,宁中直为什么不是赶紧赶到凤翔府,而是就地扎营。
“应元,不走了,扎营。速命咱们的人手立刻将马车的马匹解下来,用货车厢推dao横过来将大家围起来,马匹另外找几人牵到营地中间看好。”宁中直吩咐道,韩毅连忙应诺,“是,公子。”说完便转身跑向车队,大喊道,“速速下车,公子有令……”
宁中直又转头对赵顼身后的王昭选道,“昭选大哥,你的人也去帮忙吧,今日有一场恶斗。”王昭选原本就炯炯的双眼顿时睁得更大,军人的那股彪悍劲儿顿时从身体里渗透出来,他摩拳擦掌道,“嘿!够劲儿,宁先生,您放心,这打仗的事您就交给我们禁军儿郎吧!”不等宁中直嘱咐,这大汉便狂奔地喊道,“弟兄们,有王八羔子打咱的主意了,王指挥、张指挥快过来,咱合计合计!”
宁中直望着这闻到血腥的意味就激动得啥都不顾的大汉,不禁莞尔,“殿下,这王昭选似乎动过真格的啊,着了腥气就这么激动。”赵顼不由自豪地说,“是啊,昭选年纪轻轻时就是山贼头领,后来召安,起先入的是厢军,后来朝廷派的使臣到厢军挑人,他连败五名禁军,入选捧日军,小王十二岁时观看宫中禁军比试,我见他勇猛异常,便央求先皇配给我做近侍,想来已将近四年了。”
宁中直说道,“殿下真是收了一员猛将,将来若将此人置于西北,想必能成就虎将之名。”
赵顼听了宁中直的夸奖不由心中有些激荡,不经意望向四周,只见宁府下人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车厢用绳索捆扎在一起,依序从大箱中取出刀弓,显得训练有素,不由奇道,“宁先生,你这些下人……”宁中直连忙接话道,“哦,殿下,这全是我那府中韩毅、莫阿力闲暇教授这些下人一些防身之技。”
“哦……对了,宁先生,您可不可以告诉小王为什么一定要在此迎敌?”
终于还是听到了一直不想听到的问题,宁中直心中有些踌躇。他在听了土撒的描述后,脑海中实际上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俄越这只蕃兵三天里先后绕过宁州、宜禄、岎州、麟游、岐山几座城池,这其中有驻兵不足百人的小城也有两座州府,而俄越若是想要劫掠一票投奔西贼,那么肯定不会如此深入内地。从土撒所说的情况来看,很明显,俄越所走的路线是事先经过精心准备的,是向着一个特定的目标而来的,而放眼凤翔府,宁中直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可能才是俄越的目标,因为西贼基本不可能料到颖王这次心血来潮的探访,何况就算他们得知也无法提前作出如此准确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谅柞居然为了自己动了如此大的阵仗,宁中直当时想透时还真有些得意。
保证自己和颖王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躲入凤翔府,这样俄越当然拿自己没办法了。但是他想起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数万百姓到时不免要被俄越带领的蕃兵屠杀泄愤,这些质朴百姓一直毫不保留的信任着他,依靠着他,甚至为他到凤翔府请愿,现在有了危难,他怎么能抛下这些百姓不顾?
何况宁中直有信心在这里打败那支蕃兵,只是这理由哪能说给颖王听。赵顼见宁中直言又欲止的样子,不禁有些沮丧,“唉,重要的事就不告诉我,宁先生还是把我当成小孩……”
宁中直还是忍不住说道,“宁某是为了渭河河滩的数万百姓。”赵顼本来耷拉的头猛得抬起来,脸上哪有半分沮丧的样子,他欣喜地望着宁中直,“宁先生,我就知道你一心为民,呵呵,小王可不是小孩了,我也会用这里。”赵顼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让宁中直有些措手不及,楞了两秒,宁中直的嘴角也划成一个美妙的弧线,他心中的疙瘩被赵顼一席话消解不见。可赵顼突然又皱起眉头,问道,“宁先生,只是小王还想不明白您为何对这一战如此有信心?”
宁中直眼球上翻,轻松道,“殿下,宁某知道老天也要帮咱们的忙,殿下不妨问问老天,哈哈。”
说着,宁中直指指天空,赵顼抬头一看,半个时辰前还蓝天白云的天空,此时却已经阴云密布。“殿下可记得早晨时的天气?宁某从我师傅那里学过一句话,‘朝有破紫云,午后雷雨临。’”
当宁中直他们的营地将近完成时,东边视野里出现了一队骑兵,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这只骑兵缓缓地向营地逼近。细细的雨幕中,为首的骑士那用狼皮做成的帽子格外显眼,布满皱纹的黑红面庞,一道自左眉直至右脸颊触目惊心的刀痕,显得经历风霜而又彪悍异常,这人便是俄越。他派的斥候一直远远地吊在宁中直队伍的身后,待宁中直他们开始扎下营,这斥候又绕远奔回报信,待赶到这里,蕃兵全都湿漉漉的,棉衣浸满雨水,格外的沉重。
俄越眯着眼望着雨中看不真切的简易营地,不由轻哼一声,“儿郎们,对面就几百汉人,杀进这营地,全杀了,一个白面俊俏书生抓活的,谁抓到了,等到大夏,我请大王赏他十个男奴、十个女奴。”
“哦嗬嗬~谢谢头领!”这些蕃兵大都跟随俄越不下十年,此时被这丰厚的奖赏和对方的孱弱刺激起了杀戮的yu望。
俄越也不多说,一拉缰绳,率先冲了出去,“儿郎们,随我冲啊!杀!”
“杀!”这千余蕃兵挥舞着弯刀,紧随着俄越向营地冲来。雨中湿滑的地面加上密集的阵型,不时有马匹滑摔、碰撞,狠狠地将马鞍上的骑士抛向前方。疾驰的骑士们毫不迟疑地冲过,零落的惨叫声后只是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片猩红的颜色,蕃兵们依旧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向营地猛冲过来。很快,当这上千的骑兵逐渐加速后,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得到马蹄踏地时那有力的震动。静静望着急奔而来的骑士们,赵顼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也随着那一次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震动而剧烈跳动起来。“咕噜”身边的一个军士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赵顼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自己的手掌竟然如此炙热,很快赵顼便感到自己手心中已经变得汗津津的。他猛呼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周围的禁军们,这些大汉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不少人的面颊上都流淌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
“弟兄们,今日我等皆无退路,唯有死战!”宁中直大喊道,雨水顺着他打湿的发迹在面颊滑下,他用坚毅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军士和宁府下人,霎时赵顼感到悲壮气氛弥漫在众人之中。王昭选一声虎吼,“儿郎们,宰了这些杂碎!颖王殿下在此,我等死战!”顿时,大家的热血在这细密的雨幕中被点燃,无数士兵一起怒吼道,“死战~死战!”
韩毅估摸着蕃兵们的距离,随着骑兵的接近,他拈弓搭箭,一箭射向对面骑兵中一魁大汉。箭到,人落,韩毅向后招手,两百神弓手一齐站起身来,抽箭搭弓,韩毅再次瞄向一人,大喊道,“放箭!”
上百只锐箭一同划破空际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竟是如此低沉有力。宁中直听着这声音恍然又想起了半年前那一战,这声音有如死神挥舞收割人命的致命镰刀的声音,然而它又诡异地吸引着赵顼,赵顼隐约感到自己甚至有些偏爱这致命的声音。
“啊~”无数凄厉无助的惨叫声中,蕃兵们原本整齐密集的阵型,仿佛一瞬间被谁挖去了一大块。而也只是片刻,稍作停滞的阵型继续急进,那稳定而持续的庞大马蹄声再次盖住了这一切,仿佛一切什么也没发生过。雨幕中,泛黄的泥浆和鲜艳瑰丽的人血溅在每一个骑士绷紧的身体上、漠然的脸上,又随着雨水缓缓褪去,不留痕迹,只有死神在某个角落愉快地享用着一场刚刚开始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