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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自己被停职反省的消息,皮三军并没有过多的沮丧,反而觉得有些释然了。他知道,是脓包早晚都得出头,现在突然间被挤破了,内心竟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松弛感来。
皮三军最后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交待”材料,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目光不经意间停在了窗台的咖啡机上。这是当年他刚刚加入警队时,父亲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礼物。每当熬夜审讯,困倦难支,他就会自己动手,煮上一杯香浓的咖啡用来提神。这个习惯到现在已经保持了二十年。
收回思绪,皮三军环顾了一下自己这间办公室,像是在默默地道别,然后拉开门,直奔三楼的政委办公室而来。刚到门前,却忽听里面传出阵阵争吵声……
“……他的思想意识、他的道德品质我最清楚,我早就有言在先,这样的‘定时炸弹’早晚要炸,可你们不听,一味地骄纵,怎么样?出事了吧!事到如今你们还要护着他,我绝不允许……”涂大志尖利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钻进了皮三军的耳鼓,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说话?”这是秦鹏有些激动的声音,“他不是我们的同志和战友么?谁没有过错误,谁又敢保证自己这辈子不犯错误?犯了错误就要一棍子打死么?”
“我没说要一棍子打死人,关键是咱们班子成员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否则这么恶劣的问题怎么跟市局交待?”
“这件事里面还有猫腻儿,我想调查清楚有什么不对?局里的报告就不能推迟几天,这不也是对犯错误的同志负责么?”秦鹏的声音越来越高。
“负责?你这么说是我着急,是我不负责喽?你直接说我落井下石算了。”涂大志语带讥讽地说:“什么猫腻儿?红颜知己都打上门来了,还有什么猫腻儿……”
不等涂大志把话说完,皮三军伸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一字一顿地说道:“涂副政委,这是您要的材料,我没耽误吧?”
涂大志没想到皮三军会进来,尴尬万分地冲他一笑,“是……三军啊,没耽误、没耽误。”他的脸色苍白,面容里透着一股病态。
“那我可以走了么?”皮三军冷冷地注视着这位前搭档,一脸蔑视地问道。他居然看也不看秦鹏。
“看你说的,”涂大志显然听出了皮三军的挖苦,皮笑肉不笑地说:“事儿是党委定的,你先到四楼小会议室吧,生活上我来安排。”他心里压抑不住地兴奋着。
“生活上的事由刑警大队料理,不用政委操心了,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办呢!”秦鹏看了一眼皮三军,“有人说我无原则地袒护你,我还就护着了,爱他妈咋地咋地,走,咱哥俩出去吃饭。”说完上前搂住皮三军的肩膀,摔门而去。
涂大志扶了扶眼镜,冲着他们的背影一阵冷笑。
2
“师傅,我是大麦,晚上你有空吗?”
“我现在就剩‘空’了,呵呵。”皮三军自嘲地笑着,“馋饺子了吧?”他太了解自己这位闷声闷气的徒弟了,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
“嗯……”大麦忽然哽咽住了,简乐一把夺过电话,白了他一眼,“师傅,嘿嘿,没什么事,我们在对面定了桌,就是想和你唠唠嗑。”
“行!那一会见。”皮三军爽快地答应道。
“师傅,你怎么打算的?”大麦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二郎神’不是什么好鸟,这回……”
“净说些没用的。”简乐急忙打断了好友,秦鹏再三嘱咐过他,在吴晓洁的问题没有最后落实之前,不要在皮三军面前泄露南方的情况。“师傅,你就休息,啥也别管,有我们呢。”他想暗示皮三军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呵呵,我这回是彻底‘休息’了,没什么,你们也不要怪这个怪那个的,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皮三军夹起一个羊肉馅饺子,整个吞进了嘴里。“只是……只是你们千万不要学我这样,你们也不会,呵呵。”他含混不清地说着。
大麦的眼泪又涌上了眼眶,“师母知道了么?”
“她还不知道,我会告诉她的,可能我们的缘分尽了。”皮三军思索着摇了摇头,露出一种无奈的苦笑。
“什么?”大麦差一点儿跳起来,他有点糊涂,“什么缘分尽了?师母就是知道,也会原谅你的啊,我去和她说。”他听皮三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在担心钱莉不肯接受这件事。
简乐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师傅,说真的,我们没有权力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我觉得吴晓洁这个人肯定不是善类,和师母根本就是两种人……”
不等简乐说完,皮三军便截断了他的话头,“这里面的事一句话两句话跟你们说不清楚,吴晓洁的事你们不要再管了。她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坏人,就是太想和我在一起了,似乎有点儿不择手段了。没事,人生就这么回事儿,跟着感觉走吧。来,喝酒!”说着话,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师傅,”大麦狐疑地看着皮三军,“你还是不打算和那个‘二郎神’了断吧?”
“吃饭吧。”皮三军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不!”大麦脸涨得通红,但还是尽量压抑着语调,“她这样搞你,你还准备和她在一起?”
“你还让不让我安生地吃口饭?”皮三军有些恼怒地放下了筷子,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吃就不吃!”大麦也火了,他终于失控了,“师傅,有些话我早就想说,可我尊敬你,信任你……”他不满地斜了一眼旁边的简乐,“我早就感觉‘二郎神’不是个什么好鸟儿,可就因为那个黄柏霖,你死活不让我们查她。现在好了,她居然跑到分局来告你,还说你利用职权zhan有她,她……她是个什么东西啊!”大麦越说越激动,“我就不明白,你咋就那么稀罕她?”
“你有完没完?”皮三军强压火气,镇定地看着气冲斗牛的大麦,“感情的事儿你懂几懂?你瞎掰什么?”
“我是不懂,可我知道人不能胡来!”大麦寸步不让。
“好了好了,这还没怎么着呢,至于吗?”简乐急忙站起来制止。
大麦甩开简乐的手,泪水终于旋出了眼眶,“师傅……”他一撩衣襟,把那支乌黑的老五•四从腰间掏了出来,皮三军和简乐不禁一怔……“这把枪你不会忘,这个饺子馆你也不会忘,你咋就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呢?这个臭女人把你最爱的事业都搞‘残废’了,她怎么就不是个坏人?”
望着这把已经褪去了光泽的老枪,和它身上那块明显的疤痕,皮三军沉默了许久……他深知这件事的性质,知道自己在事业上肯定是跨了,警服能不能继续穿下去都两说了,本打算和两位徒弟喝杯告别酒,嘱咐嘱咐他们以后的事儿,没想到,却引得这个犟牛脾气的徒弟发作起来。
“扑通”一声,大麦竟然毫无征兆地跪在皮三军的脚下,哭着说道:“师傅,你永远都是我和乐子师傅,我们决不让你离开。我只求你一点,你主动去跟宋局认错,撤职处分禁闭随他们去,只要不脱警服就行。你也和师母认个错,就说你是一时糊涂走错了步,以后再也不会了。他们肯定都会原谅你的啊,师傅!”他再也压抑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看着大麦泣不成声的样子,简乐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他把脸扭向窗外,双拳抱在一起,不住地扭动着。他一直后悔对李云下手太晚,以至于错过了提前揭露吴晓洁的时机。
皮三军的双眼潮湿了,他一把拉开身后的椅子,用尽全力把大麦拖了起来……
3
然而,大麦的泪水并未真正打动皮三军的内心,感动之余,他认为徒弟不了解内情,想法太过幼稚。这几天他仔细地过滤了眼下的处境和未来的可能,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吴晓洁这次的做法虽然过分,但却体现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绝,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爱自己,是不会有这个勇气和决心的。想到自己已然和钱莉摊牌,这次的事情再传扬出去,身败名裂已经不可避免,事业也将毁于一旦,既然如此,干脆就踏踏实实地跟吴晓洁过日子算了,反正自己也累了,后半生就舒舒服服地享受吧!再想想吴晓洁平时对自己百般的温柔、细心的照顾,皮三军的内心竟然生出了些许安慰。
这段时间以来,吴晓洁一直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中煎熬着……在离开分局局长赵理的办公室的一霎那,她顿时感到心里像是被抽成了真空一般,甚至有些恍惚;早上出门时的坚定和畅快此刻早己荡然无存,一丝悔意悄悄爬上了心头……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会不会适得其反,把他推回钱莉的怀抱?他最为看重的事业、前程被自己毁掉了,还肯原谅我吗?公安局会怎么处置他?我们还可能有未来吗?
……
吴晓洁心乱如麻地回到了家里,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每天除了吃饭,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时间的裁判。十几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关于皮三军的消息,她有些慌乱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眼窝和两腮迅速地塌陷下去……她几次想给皮三军打电话,可事到临头却没有勇气按键,索性就放弃了。她想,如果皮三军还能主动到公寓来,就说明他有可能会原谅自己,事情就能有转机。可是,如果他不来呢?”
喝了点橙汁,吴晓洁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忽然,她听到了熟悉的钥匙声在大门外响起,她顾不得放下手里的杯子,连拖鞋都忘记穿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门口……看着皮三军明显消瘦的脸颊和发黑的眼圈,她有些不忍,噙着眼泪,嗫嚅着问道:“老公……你来啦,没回家看看么?”
出事半个多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家?”皮三军苦笑了一下,抬头望了一眼同样憔悴不堪的吴晓洁,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就是家么,我回来了。”
吴晓洁心中一喜,不禁脱口问了句:“真的?”
“我累了,想洗个澡。”皮三军没有正面回答她,把手里的手包递了过去,“有吃的么?”
“啊……有、有,我这就去买。”面对皮三军的“平静”,吴晓洁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晕头转向的答应着,内心却禁不住一阵狂喜。“老公,你想吃什么?算了……不做了,我去阿四鲍鱼买现成的。”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竟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
皮三军心里闪过一丝安慰,一边脱着衬衫,一边随口应道:“嗯,简单点,快去快回吧。”
这顿饭很丰盛,但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喝了很多酒。吴晓洁心里很高兴,但她觉得这时候不好太露,便尽量压抑着有些亢奋的情绪,悄悄观察着皮三军的反应。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皮三军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精神也比刚刚进屋时好了很多。“这回满意了吧?”他突然停住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吴晓洁一激灵,她不知皮三军的用意,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我都后悔了,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这句话试探的意思非常明显。
“唉!”皮三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女人,也太极端了,我真怕以后……”
“不会,再也不会了。你要相信我!”吴晓洁赶紧辩白,“我也是跟钱莉赌气,一时没想开,就……”
皮三军没接话,手里拿着一根尚未点燃的香烟,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良久,他摇了摇头,“这回彻底出头了。”
“单位会怎么处理你?”吴晓洁有些胆怯地问。
“不知道,爱咋咋地吧。”
“老公,你别担心,我能赚钱,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吴晓洁帮皮三军点着烟,“事情已经这样了,要怪你就怪我,千万别闷在心里,我怕你生病,咱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嗯。”皮三军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随后把脸转向吴晓洁,“离开刑警队,我就是个废人了,啥都不会干,只能打更,你说你找我有什么用……”
“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好好陪着我。等我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咱们在海边再买套房子,静静地过日子。”吴晓洁不等皮三军把话说完,就急忙打断了他。她很了解皮三军的心思,又说道:“到时候把父母、孩子都接出来。”
一提到父母和孩子,皮三军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拿起桌上满满的一杯五粮液,仰头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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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我回来了。”皮三军一边脱鞋,一边往屋里看看,他不知道儿子皮睿在不在家。
正在窗前看书的父亲没有说话,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迎了上来,眼里充满关切地看着儿子,问道:“吃饭了么?我给你热热红烧肉。”显然,老两口已经听到了什么。
“妈,别弄了,我不饿。呆会儿还得回局里。”
“回局里?噢!”老人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那也吃口饭吧。”说完就进了厨房。
进了父亲的书房,皮三军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他知道,一场揪心揪肺的父子对话马上就要开始了。从小到大,每次自己犯了错误,父亲总是这样把他叫到书房里,严厉地“谈谈”。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他的心有些发抖。
“不想说点什么么?”出乎意料,父亲的口气温和而慈祥,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暴怒。
“儿子不孝!”皮三军没加思考,脱口而出。这句话不是假意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愧悔。
“人到中年,精力旺盛、经验丰富,正是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最佳阶段,怎么会如此糊涂?”老人脸色潮红。
“我……”皮三军无法做答了。是啊,走到今天,连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除了人性的弱点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呢?他从未认真想过。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父亲看着窗外,忧心忡忡。
皮三军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他定了定神,略一思索,“爸,这件事我没法给您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不想解释什么,总之都是我的错,或者说是我的宿命,与别人无关。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你说具体了,我不要听外交辞令。”父亲有些严肃起来。
“是。”皮三军一咬牙,“那个姑娘,噢,就是吴晓洁,我们准备在一起生活。”
“什么?”老人“嚯”地一下站起身,“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吗?哼,你对她是负责了,钱莉受到的伤害谁负责?皮睿从此成为单亲孩子,又要谁负责?”
皮三军刚要张嘴辩解,母亲从外面进来,劈头就说:“孩子,你真的糊涂了么?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怎么会允许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进门?”从来都替儿子解围的老人,这回真的愤怒了,“钱莉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不打算让我们安度晚年了吗?”
“妈,”皮三军有些急了,“什么叫莫名其妙啊,人家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你别听别人瞎说。”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喽?”父亲死死地盯住皮三军的眼睛,像是一定要从里面挖出答案一般。
“我和钱莉早就是名存实亡的夫妻了,你们也得替我想一想啊!她是没做错什么,可两口子的事儿本来就没什么对错,反正我们在一起就是没乐趣,但离婚了我也照样会管她的。你们就别跟着操心了好不好?”
“你混蛋!”老两口本来已经商量好,一定好好和儿子谈,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无论如何不要发火。可看见皮三军竟然是如此的态度,老人终于不可遏制地发作起来。“你……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啊?可见这个插足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滚,你给我滚!”
“爸,您不要太主观了,确实跟她没什么关系,是我跟钱莉之间出了问题,不然……不然她也插不进来。”皮三军不知进退地和老人犟了起来。
“我主观,”老人刚想回击儿子,猛然间发现儿媳钱莉正站在皮三军的身后怒目而视,举起来的手不自觉地收了回去。皮三军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一扭头,目光正好与妻子相碰。
“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皮三军,今天你给我当着父母的面说清楚,否则咱们没完。”钱莉几乎要怒不可遏了。
“咱们的事我不想在这儿说,我会给你个说法的。”皮三军担心钱莉失去控制,殃及父母,扭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皮三军,你会后悔的,呜……”钱莉在他的身后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