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到达大研古城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分。
崔斯坦善解人意地领着饥肠辘辘的大家走向饭菜香味最撩人的一家客栈。但我猜这家“哈里巴人”客栈不是他订的,因为他看上去也是惊喜交加,垂涎的程度是其他七个人加起来的总和。一进门就急不可待地嚷嚷:“好香好香,这是什么菜这么香……”脸上全是单纯的yu望,相比之下,刚才训斥阿漫时的凶悍显得多么力不从心。
那一刻我发现他和阿漫倒是挺相像,都是一本儿童绘本,初看是令人不可逼视的色彩斑斓,一旦读透了,却是出乎意料的童真。
“干煸土豆丝,老板娘的拿手菜之一。”走在后面的骆岩接了口,眼神映着古城流动的灯光,终于冲淡了他一直以来让我捉摸不透的表情,“配上干红辣椒和鸡油一起炒,妙极了。”
一行人口水奔流,争先恐后挤进门去。
院子里一只大黄狗挺身站起来,朝着我们狂吠。
“别着急美女,我吃完饭再陪你。”崔斯坦毫无惧色直奔院子当中已经摆好碗筷的长桌。
在他率领下,其他人也老实不客气地各捡了最理想的位置坐下。
老板看不出年龄,皱纹很深,但脊背挺得很直,过来招呼我们。
“路大叔,你还认识我吗?”骆岩问,眼神中那点暖意更深了,“我三年前住过你家,一顿饭喝光了你们家自酿的整坛米酒。”
路大叔笑了,拍拍他的肩:“小伙子,欢迎再来!不过说实话,我真是记不得了,好多住我们家的人,都会一口气喝光我们家的坛子!”
大家大笑起来,只有骆岩,笑容淡得像一丝唏嘘。
“快吃吧,你们迟到了一小时,菜全凉了,味道差好多!”路大叔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纵容地责怪。
于是碗碟撞击声大作。
晚餐是来之前就订好的。桌上的菜十有八九都不认识。吃遍全市特色餐厅的阿漫不时对盘子里的食物发表疑问。银翘百忙之中耐心解答,给的答案匪夷所思。比如一碗透亮的,滑滑的块状物被他说成是“云南炒芦荟”,老板娘纠正实际是“鸡豆凉粉”。当他正准备对一碗蒸肉发表高见的时候,骆岩终于忍不住说:“这是坨坨肉。”
“啊!”崔斯坦像终于等到恋人的小伙子一样开心地叫起来,“这菜是我点的!亲爱的坨坨肉,真是从名字到外形都符合我的一切期待!”
弯弯笑得打跌。她拿筷子敲着崔斯坦的手对说,“大家快抢啊,这个人是有名的肉食动物,一旦被他下手,我们都没的吃了!”
骆岩依然没有笑闹,吃的也很少。他的眼光很少离开弯弯,帮她夹菜,低低地向她解释每道菜的名称和做法。阿漫偷偷在我耳边嘀咕:“真肉麻啊!可是我希望以后我的男朋友也这样!”
崔斯坦很快吃饱了,拿了肉去喂黄狗。路大叔告诉我们它叫小乖。亦然也跑过去陪着喂。阿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原地没动。我知道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向来让她怕。那边,两人一犬相处甚欢。
阿漫嘟起嘴,拿筷子使劲捣米饭。
我想我是时候站出来帮阿漫釜底抽薪了。我咳嗽了一下,扬声问崔斯坦:“我们什么时候开碰头会?”
崔斯坦丢掉手里的肉,拍拍手:“现在!”
就像古城的其他客栈一样,“哈里巴人”的布局很古朴,是清初的建筑风格,客厅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两边是一幅对联,字写得遒劲有力:“独览梅花扫腊雪,细腻山势舞流溪。”
我站着看了好久,直到有个声音打断我的沉思:“看得出奥妙吗?这幅对联不仅应景,还暗藏玄机。”
我转头,是骆岩。
他专注地看那对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很被它吸引。你再念念。其实上联谐音是音符‘哆来咪发索拉西’,下联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低低“啊”了一声,叹服。
好像除了弯弯和崔斯坦,没见他和别人说过话。我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跨过门槛走进内堂。
内堂的地上生了个小炭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这在城市里已经绝迹的炭炉,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让刚享受完美餐的我们心都酥了,尽管晚饭没有喝酒,每个人脸上都浮着醉意。
骆岩从我身后走过,手里拿着条羊毛披肩,为弯弯披上。弯弯顺势靠在他肩头,样子有点疲惫,但依然兴致勃勃。
内堂的木地板看上去很残旧,但木头纹理依然透着隐隐流转的光泽。我忍不住说:“这地板一定很有历史了!”
骆岩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他抬起头,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路大叔向我翘起了大拇指:“姑娘,这么多人里,你最有眼光!还有他——”他转向骆岩,我们俩对视了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局促,急忙转过头去。路大叔接着说,“我们屋里,这客厅是最值钱的,每一样物事都没有换过,都是前朝保留下来的,但说这地板上的竹钉,就是清朝宣统年间的遗物!”
“哗……”大家叹为观止。
路大叔过来是管我们收刚才的饭钱。一人十五元。
“这么贵啊,骆岩说他那时候来一天只要十块钱。”小粲说。
路大叔接不上话,有点脸红,憨憨笑着。
那点脸红让我觉得这还是个很淳朴的人。
还是骆岩出来打了圆场:“好了,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总有通货膨胀嘛。再加上春节期间是这里的旺季。”
“是啊是啊,”路大叔呐呐地解释,“我们买的也贵,菜啊肉啊都涨价了……”
等路大叔出门,小粲不满地对骆岩说,“你怎么像他们的托?哪有替卖家说话的道理。”
骆岩摇摇头,并不分辩。
我接了口:“这样吧,我们大家每天交好费用,放在一个人那里,再找个财务,每天公布账目,最后统一清算,多退少补,好不好?”
崔斯坦横我一眼,可能怪我夺了他的话,不服气地说:“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做的!”他转头:“小粲!”
我这才知道小粲本来就是“海拔以上”的财务。
小粲笑着摆手:“不来了不来了,在家里整天帮你们数钱就够了,好容易批准我出来散散心,还要让我工作,有没有加班费啊?”
亦然举起手:“我的辅修课是会计,我自荐!”
阿漫急了,赶紧推推我:“若离从大一开始就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一直管收钱发钱,有实际经验的。我推荐若离。”
崔斯坦有点纳闷:“这差事真的没有加班费的,不用抢着干。”
我暗自好笑。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所以一点都不造作,傻得浑然天成,别人都为他兵戈相向了,他自己还一点都不觉察。
崔斯坦选了亦然。
她像得了许可令一样,把位置搬到崔斯坦旁边,掏出笔记本扎好记录的架势。
崔斯坦开始向大家讲解我们的行程。明天会按照骆岩说的,在古城里休整一天。后天一大早会有租好的车子到客栈门口接我们到桥头镇。我们从那里开始爬上虎跳。晚上在山上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午乘车返回丽江。
讲完之后,崔斯坦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骆岩。他现在已经不能掩饰他对骆岩的依赖。
骆岩补充说:“后天开始爬山时,我们三个男生会分工,崔斯坦打头,银翘压在中间,我会在最后收尾。行李能少带就少带,多背一张纸在爬山的时候都是负担。也不用穿太多,爬起山来会很热。还有,别忘了给相机充电,峡谷的景色会让你无语。”
开完会,时间还早,大家就坐在院子的天井下看星星。
相信在看到满天星空的一刹那,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震撼。多久了,在城市里,再也没有看到这么华丽的星光,每一粒每一粒,密密麻麻钻石一样嵌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
骆岩枕着胳膊,脸上有个感动的表情,说了句什么。这时候阿漫突然跳起来说小乖刚才舔了她的脖子,大家有的安慰有的扬言打狗,人声鼎沸淹没了他的话。
我低下头拨弄着火盆,耳边回荡着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刚才我离骆岩最近,我想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他的话:“你们有没有想到,这里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他们跑了几百万光年,才能来看你。”
我在那一刻心动,为了这句话。那是第一次,我因为一个男孩子的感动而感动。
客栈的住宿是按床位收费的。我们订了三个三人间。分配房间的时候发生一点不愉快。三个男孩子一间房,五个女孩子住其他两个房间。阿漫坚持要和我两个人住,亦然颇不乐意,阿漫丝毫不让,说:“我付三个人的钱好了。”
“不是你有钱就可以,大家费用是摊在一起的,怎么处理?”
“你是专业会计,你怎么会没有办法?”阿漫明显带了私怨。我怕她争下去就会失了民意,急忙拉住她:“对不起,其实她是为了我,我有精神衰弱,人多了睡不好。”我撒了个谎。
亦然咕哝了一句,还想争下去,被小粲拦住了。
最后还是我们两个人一间房。进了房间后阿漫依然气鼓鼓的。“哼,那个亦然,看见她就讨厌,说话总阴阳怪气!”
我一边铺床,一边轻轻说:“不是她阴阳怪气,是你借机撒气,你是气她和你抢男孩子。”
阿漫有点脸红,拿手指绕着头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啊,我就是气她,又是逗小乖,又是当会计,谁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唉,偏偏自己不争气,我又怕狗,又怕数学。”
我笑了。
阿漫疑疑惑惑地走过来:“若离,你怎么笑得那么有含义?”
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讲出来:“你最大的劣势不是怕狗怕数学,而是不懂得变通。”
阿漫的大眼睛里一片洁白的迷茫。正是那份纯洁让我决定站在她这一边。
“吃完饭之后,我在厕所看见亦然用消毒液使劲在洗刚才喂小乖的那只手。”我慢吞吞地说,“我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她——和你一样讨厌狗。”
阿漫张大嘴,好半天才喘过气:“天哪,我笨死了!”
我捏捏她的下巴:“要做好准备啊。《绝望的主妇》里面有句台词说:Whenitcomestoman,womandon’tfightfair.帅哥没那么容易得到的,崔斯坦,听名字就很难追。”
“你还会说文解字拆名字啊,若离,我好崇拜你。”
“崔斯坦,Tristan,是电影TheLegendofFall的主角,一生跌宕起伏,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TheLegendofFall?”
“别告诉我你没有看过《秋日的传奇》啊,主角是布拉德·皮特呢?”
“布拉德·皮特!”阿漫激动地跳到我的床上,“我知道他每一条绯闻,但没看过他任何一部电影。”她乖乖地承认。
“还有这样的?”
阿漫耸耸肩:“我可没那个耐心坐下来看两三个小时的片子。我只看简介。就好像考英美文学的时候我只看中文缩写本,不过照样过关了!”
我笑了:“你啊,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笨丫头!”
阿漫也笑了,心情好了不少:“有你这好姐妹,好军师,加上我的聪明美貌,哼,这个秋日传奇,我争定了!”
她意兴不减:“为了回馈你给我这么有价值的消息,我也八卦一下。你猜得一点不错,崔斯坦这家伙,还真是临时被拉来当领队的。你猜本来应该是谁?”
我不语,低头帮她整理被子,眼前浮现出那个从没有笑过的男孩子。“谁呢?”我问。
阿漫胜利地说:“骆岩!路线是他策划的,客栈是他订的,他三年前就走过这条线了。听说这次来,他就是为了陪女朋友。唉,真是典范,羡慕死了。”
“你消息很灵通啊,哪打听来的。”我逗她,想到了老在她身边转悠的银翘。
阿漫撇撇嘴,并不答话。
“其实,即使陪女朋友,也可以同时做领队的啊。崔斯坦秀外不慧中,一点都不懂得掩饰他的经验缺乏,看了让人很不放心呢。”我说。我看了看阿漫,补充了一句,“不过,做男朋友最合适,心无城府,不担心他背着你有猫腻。”
阿漫大笑。唉,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多么不容易,我从来没看到过学校里那些辛辛苦苦追在她身后的男孩子,能够把她逗得这么开心。
阿漫笑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告诉我:“我听说啊,弯弯身体不是很好,骆岩本来不同意她来的,可是弯弯坚持要参加。所以骆岩就让崔斯坦做领队,可以全心照顾女朋友。”
我心里一动,不知不觉停了手。
阿漫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还是自顾自说着:“骆岩,崔斯坦和银翘,他们三个人经常玩户外的。骆岩从来没有带过弯弯,这是第一次。弯弯是看上去病怏怏的样子,不过,长得倒很甜,和骆岩很相配呢……”
我开始有点恍惚,也不知道阿漫在说什么。我又想起骆岩的脸,脸上那种猜不透挥不去的神情。我终于想到了,那种神情,叫做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