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时分,尘香和蛾儿已回到宫中,早换上宫娥的衣裙,却并没有回东绣坊,而是径直拐进一条生僻的小路。
杂草丛生,灌木歪歪扭扭,枝条上的小刺不时划拉着衣裙,留下浅浅的划痕。不远处,是一处幽闭的院落,陈旧的门板上,加着一把大大的铁锁。
尘香掏出一小包碎银子,塞给看门的公公,那公公上了年纪的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谦恭的笑容,嘴扁得像个核桃,一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
尘香顾不得搭话,那公公却凑上前来,讨好地说:“我得了这个看守冷宫的差事,原是个苦差事,可姑娘你常来照顾打点,我的日子也还凑合地过得下去。贤妃娘娘今日精神尚好,正在房里坐着。”说完,干咳着笑了几声。
推开房门,屋里只有简陋的陈设,一张掉了漆的朱红色木床,上面挂着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帷帐,一张半旧的几案,落满了灰尘,上面放着一柄生锈的水壶,旁边凌乱放着几个磕了口的茶杯。几案前,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老妇人,花白的长长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松松地挽着个髻。
见尘香和蛾儿进来,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突然冒出兴奋的光芒,嘴里喃喃地说这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两只干枯的鸡爪似的手伸出来,抖抖地想要抱住尘香。
蛾儿随手关了门,看门的老公公哈着腰堆着笑退出,嘴里喃喃道:“说会话一会就走吧,免得老头子我为难。”
尘香把熬好的药盛了一碗,说:“娘娘,喝药吧。”
谢贤妃的脸收了那副疯癫的神色,一本正经地问道:“见到了吗?”
尘香不停下手里的活,说道:“见到了,就在宫外的嫣红阁。”
谢贤妃愣了一下,问:“就是东街上的嫣红阁?往日买招牌牛肉的那间店?”
尘香笑笑,说:“如今那家牛肉店早拆了,嫣红阁全是新盖的阁楼,和娘娘进宫那会大不一样了。”
谢贤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蛾儿忙着收拾床上堆着的卧具,又仔细擦拭着桌椅上的浮尘。
谢贤妃笑笑,对着蛾儿说:“快过来陪我说两句话,干那些活有什么用,徒惹人疑心。”
尘香担心地问道:“难道,皇后的人,如今还来?”
蛾儿放下手里的活计,乖巧地在贤妃身边坐了。谢贤妃点点头,说:“如今倒是不怎么来了,不过这宫中总是是非之地,但凡有风吹草动,瞒不过皇后的眼睛的。”
谢贤妃的声音平稳,仿佛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甚至不带半分伤感。尘香忽的想起往昔与谢贤妃一起吃过的罪、受过的苦,禁不住嘤嘤哭了起来,惹得蛾儿也噙着满满的泪,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
谢贤妃轻轻抚mo着尘香的肩头,一只手按在蛾儿手上,微笑着说:“往昔,后宫争宠,明争暗斗,一门心思想着往上爬。如今到了这里,倒是万事都想通了。人这一辈子,风风雨雨也是一辈子,安守本分也是一辈子。锦衣玉食不觉得舒坦,粗茶淡饭也不算是受罪,就看你怎么想了。想当年,万千宠爱集一身,巴结讨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每日心里总觉得不安,梦里都怕是有人横插出来夺了这些,后来索性没了,倒也心安了。你大可不必为我哭泣。”
尘香又问:“皇上难道断然已经忘了当日的情分?”
谢贤妃笑笑,说:“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是民间,小户人家的福分。皇上身边何时缺过女人?能留下我这条命,已是皇恩浩荡了,还谈得上其他?”谈到皇上,谢贤妃语气里添了淡淡的哀伤。
尘香脑子里浮现出当日的繁华,欢歌乐舞,美酒佳肴,锦帐销魂,皇上最爱谢贤妃的窈窕舞姿,凌波舞步,袅袅婷婷,可如今,繁华散尽,空留下一地碎梦。
见谢贤妃也添了忧伤,蛾儿忙笑着说:“怎么又谈起往日?不如姐姐和我跟娘娘说说十二王爷的近况,娘娘兴许能高兴点。”
蛾儿叽叽喳喳地说起锦仪的威风,吃了多少,气色如何,穿戴得怎么样,事无巨细,谢贤妃都要细细问清。蛾儿把当日所见的情形,又添油加醋地把往日听说的锦仪的闲闻趣事,说了出来。尘香暗自听的好笑,谢贤妃倒是迷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蛾儿说的口干舌燥,一连喝干了好几杯水,谢贤妃笑眯眯地亲自往空的茶杯里续上水。
尘香忽然想起青黛,听锦仪的口气,似乎对青黛不甚满意,青黛似乎也没刻意去巴结这位显赫的王爷。尘香心里浮起一丝悔意,自己当初不该一厢情愿地把青黛介绍给锦仪,原是一番好意,可如今以青黛看来,倒是成了居心叵测。尘香心里烦乱,却又忽然一惊,事以至此,青黛该是知道锦仪不少秘事,若是锦仪想彻底封住不听话的人的嘴的话,……
尘香惊起一身冷汗,那自己岂不是无意间的帮凶,害了文文静静的青黛一辈子?尘香咬咬牙,看看满脸笑意正听得出神的谢贤妃,也顾不得那么多,扑通一声跪下。
谢贤妃被这突如其来的下跪惊了一下,连连问尘香所为何事。
在自己昔日的娘娘面前,尘香也不加掩饰,满脸忧色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娘娘,恳请娘娘看在尘香的份上,帮青黛说句话,保得她性命,尘香别无他求!”
“这么说,皇儿如今还在干那些勾当?”谢贤妃问道。身在冷宫,心如死灰,看透世间万物,早千叮万嘱锦仪不要掺和皇位争斗,可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儿子,终究是掩不住火性。
尘香点点头。
谢贤妃闭了眼,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
蛾儿说:“求求娘娘,救救青黛姐姐。”又把青黛素日的情分,着实渲染了一番。
谢贤妃缓缓地说:“皇儿既不听我劝,掺和那些个事,就是只能进,不能退。你们所说的那个青黛,怕是知道了皇儿不少事情。如若放了她,对皇儿岂不是不利?”
尘香说:“娘娘在此受苦,为的全是十二王爷的身安。尘香晓得娘娘为难。可如若,不让青黛出了王府,只求在王府里做个烧火劈柴的粗使丫鬟,兴许是个法子。”
谢贤妃又问:“皇后可认得这个青黛?”
尘香略微斟酌了一下,说:“十二王爷常差青黛到皇后跟前伺候,认得是认得。只不过,青黛少言寡语,皇后也不甚喜欢,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谢贤妃沉吟了一下,说:“如此说吧,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只是,既是你的好友,你要千叮万嘱,万不可胡言乱语,坏了皇儿的性命。”
尘香忙答应下来,蛾儿备好一张白纸,磨好墨,谢贤妃接过来,写下一行精致的小楷。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守门的公公沙哑着喊:“姑娘,快点,有人来了。”
尘香忙把字条揣在怀里,匆匆告别谢贤妃,领了蛾儿从后门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