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保大三年四月。
从初春新绿渐渐复苏，到如今葱茏已于不经意间覆盖了夹山的每个角落。然而随着阳光一天天温暖，夹山中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耶律延禧已经多日未曾出外狩猎了，就连他最为宠爱的妃嫔也有多日不得见到他了。
夹山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将士们每日机械地训练、巡守，脸上却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霾。每个人的心里都绷紧了一根细如发丝的弦，此时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哪怕轻盈如飞鸟掠过平湖，都能够拨起震慑四境的波澜。
夹山的沉寂已经陷入了一种死静，灰蒙蒙、阴沉沉的黑云紧紧地攥摄住夹山中所有的空气，不动声色地悄然溶进每一片花叶的纹路，每一只飞鸟的羽翼。
耶律延禧接到了探子的密报，或者说这其实已经不算什么密报了——完颜阿骨打集结兵力，派出完颜宗望和银术哥，已经酝酿对夹山发起致命的总攻。出于对士气的考虑，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布，不过什么时候起连他耶律延禧都安分守己，不再沉迷狩猎沉迷女色了，事态的严重性对于下面的臣属将士们来说，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耶律宁每日白天都不见踪影，晚上也回来得越来越晚，赵雪漪夜夜定要在帅帐中等他回来，两人却时常沉默半晌不说一句话。或是她在旁看着耶律宁与萧书阳、萧铁奴作交代，三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严肃凝重。
就连身经百战的萧铁奴，此时都有些像惊弓之鸟了。
前几次金兵一直都借着夜色发起偷袭，而这一次，当新晨的曙光方从东边的山头初露端倪，大营中沉重的号角声便推波助澜地将每个将士心中的阴霾驱赶到了极致。
只是片刻，帅帐外便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还有集结的命令声。耶律宁正匆匆披上铠甲，忽然一只手将那冰冷的甲胄接了过去。赵雪漪将铠甲披在他肩上，绕到他身前，手中飞快地系好他衣带，一面道：“小心。”
耶律宁一点头，沉声道：“你也是，离得远一点。”
“我知道。”赵雪漪轻声道，“快去。”
从居高临下的关口望下去，号称十万的大金精兵如一片沉沉霭霭的黑云，所过之处惊起一地的萧杀。这片黑云来势虽慢，然而却恰恰因为这种缓慢，让这一边每个将士都如凌迟一般不得解脱。
耶律宁与耶律定双辔并肩，身后还有萧铁奴、萧书阳、赤尔金兀、阿里莫四位将军。
两军相隔一里，忽然金兵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像是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此时两军阵前只如深不见底的河，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却是惊澜骇浪的波涛暗涌。两军的统帅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谁都唯恐自己细微的动静在这骇人的死寂之中拉开了那一道看不见的闸门，两军士兵便要倾泻而出。
也不知沉寂了多久，蓦然之间，就如平湖边的一朵杨花忽然轻轻飘落，荡开了几圈涟漪，就如展翅的飞鸟盈盈掠过湖面，只悠然在那湖面上一点，却无端端地掀起了惊涛拍岸，巨浪翻滚，沉静的山中忽然先后响起两军将士震耳欲聋的呐喊，纷沓杂乱的马蹄声，踏得整个夹山都几乎震了起来！
孙子兵法向来尊崇据高临下，但是却没有补充，当面对五倍于己的铁骑精兵时，据高临下其实也已收效甚微。
这一场仗空前浩荡也异常惨烈，不断有鲜血淋漓的伤兵被抬下来，但更多的却是在阵前浴血冲杀，与金兵决战至死。
无论是耶律宁与耶律定，还是完颜宗望和银术哥，都已经全身浴血，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手中的剑已经不是利刃，而是嗜血的野兽！
这一战从日出东南一直持续到了日暮西斜，当华彩万丈的落日余晖将天际的轻云晕染，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和火红的夕云一样触目惊心。金兵退后三里扎营，而兵力大损疲惫不堪的辽军，也早已无力再战。
这一次在耶律延禧面前，耶律定终于不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他的肃安军和肃直军伤亡人数加起来只怕比虎翼军的总兵力还要多。他平日里的骄奢淫逸坐享其安，他手下将士的疏于训练军纪不正，终于报应在了今天这一场仗。
“父皇，金兵此次来势汹汹志在必得，儿臣认为，眼下应该避其锋芒，方能保住大辽最后的命脉。”
“父皇，五哥！”耶律宁不等耶律延禧发话便急道：“此时若退守，只能白白将关口让给金兵，日后要想驻守，更是难上加难！金兵一旦攻进来，辽军便失了最有力的依托，那时如再遭重兵围攻，必然如瓮中捉鳖，辽军必败无疑！”
“六弟，此时不退，这关口你能守得住么？”耶律定不满地瞪着他。
“关口乃是大辽据守夹山最有力的屏障，儿臣恳请父皇加派兵力，以求再战。”耶律宁再度跪拜，恳切地望着耶律延禧。
牙帐中一时沉默了，所有人都定定地望着耶律延禧，等着他一道关乎国祚的圣谕。然而他踱步良久，缓缓道：“宣旨，大军尽数拔营，退迁青塚寨。”
“父皇！”“皇上！”耶律宁和旁边寥寥几位大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牙帐中显得格外突兀。“辽军万万不可退迁……”
“住口！”耶律延禧怒目圆瞪，“朕既下旨，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他冷冷望着耶律宁：“你若执意不肯退迁，只管率你的虎翼军死守关口吧。”
耶律延禧这话说得仿佛虎翼军不关他的事，不是为他冲杀的将士一样。
耶律宁心中一凉，如今的虎翼军已是疲惫之师，父皇果真撤走兵力，莫说守住关口，就是拖延得了金兵一时半刻，恐怕都是奢望。
“父皇英明，为今之计，唯有保留住我大辽命脉，以图日后东山再起。六弟，大丈夫能屈能伸，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五哥……”
“好了！”耶律延禧猛地喝断耶律宁的话，朝身旁的大臣一瞪眼：“还不宣旨！”
大臣得令退了下去，耶律宁也终于不再多言。自己早该料到，父皇的退守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就如当初金兵攻破中京之时一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契丹一族世代逐水草而居，安营扎帐的事再平常不过，因此这样大举的退迁之行，也没有引起太大恐慌。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队人马辎重离青塚寨尚远，耶律延禧下旨就地驻扎过夜。他的近侍扎起牙帐，让他得以躲风避雨。
赵雪漪猛地从梦中惊醒，左右环顾，发现周围静静悄悄，唯有树间虫鸣，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雪漪，怎么了？”她抬头一看，耶律宁身上铠甲穿戴整齐，似乎根本就没有和衣，听见她的动静立即便挪过来。
赵雪漪摇头，低声道：“没事。”
耶律宁一直随行虎翼军，至晚间也没有和兄长们一同去耶律延禧那里。他不肯去，赵雪漪自然也不愿与妃嫔公主们同行。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远处的空地上，鏖战了一天的将士们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视野的边缘还有巡逻士兵的身影。从这里只能看到萧书阳和芳琴的背影，萧书阳正在向她低声说着什么。赵雪漪身旁生起了篝火，枯枝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这暗夜的净空中很是清脆。
“做噩梦了？”耶律宁蹲下身望着她，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
赵雪漪轻轻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方才那个不堪回首的梦魇。她的梦已经被惊心动魄的马蹄声苦苦纠缠了好多天，摄人心魄的血红和飞扬的尘土，一直在她的眼前阴魂不散。
“别怕，我在这里，睡吧。”耶律宁安抚地拍拍她，在她身边坐下来。
赵雪漪勉强一笑，道：“宁哥哥，你也睡吧，你这样整晚不休息怎么行。”
“嗯，”耶律宁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我一会就睡。”
赵雪漪凝视他良久，火光中他清俊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宁静。“宁哥哥，”她再三思忖，终于问出了在心里萦绕已久的问题。“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抵挡不住金兵……你打算怎么办？”
“夹山中的队伍是大辽最后的命脉，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耶律宁的表情坚毅而决绝。
赵雪漪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最喜欢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可是今夜，他这样的决心却让赵雪漪心里一阵慌乱。耶律宁这句话蓦地便掏空了她所有的心思，脑海里的一切想法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片空白。
“宁哥哥……”然而赵雪漪刚刚开口，她的话便湮没在了沉重喑哑的号声中！
耶律宁眼光中的温存瞬间便不见踪影，远处的将士们也都纷纷一跃而起，下意识便握起了身旁的刀剑！
这一夜又在酝酿一场血战吗？
耶律宁猛地一把将赵雪漪紧紧揽进了怀里：“雪漪，我说过还要带你去北海江南，我一定说到做到，相信我。”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来不及再多看她一眼，伸手拾起地上的凌清剑，匆匆向一旁的战马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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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明天中国馆国家馆日，小绫要去做志愿者代表参加活动，应该会晚一些回来……更新推迟请见谅~再次大谢各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