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城,我只听说过,却从未去过。
孟眉与爵爷便是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与少年,便是在那里经历了磨难苦痛,便是在那里洞房花烛。
爵爷便是从那里出发,进京高中了武状元。
那里是起点,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终于,我要亲眼看到那见证了他们成长岁月的地方。
这次回乡,爵爷竟一反轻车简行的习惯,只留了几房人看房,全府出动,浩浩荡荡,大车排成了长长的线,蜿蜒延绵,倒比爵爷最风光时的出行还要威风一些。
先生自然也同我们一道上路,他也是久未出门了,面对远游的雀跃之心,与我一般。
一出城,爵爷的坐骑黑风,那匹俊勇的驰骋惯了沙场的战马,在终于可以欢畅撒腿狂奔时,长声嘶吼,绝尘而去。
我坐在车中,看着爵爷一人一马在视线里逐渐远去,或许是错觉,但我仿佛能闻到,那马蹄起落中扬起的尘土带着令人振奋的清新气味。
先生却不任性纵马,他不紧不慢跟在我的车边,有一搭无一搭同我闲聊。又不时去采些路边的野果拿来给我尝鲜。或者,经过市镇之时,买些京中少见的小玩意儿来逗我开心。
便这样,每日爵爷快马疾驰,大队悠然前行。三十天后,倒也到了江城。
这一个月与小指不通音信。
我也会思念起她,揣测她在那座庵中的情形?我自然不担心她难耐那里的冷清孤寂,她从不是个贪图热闹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担忧些什么,但,一想到小指将要留在那里独自面对京城的暗涌,而一向护持她的爵爷与先生却远在千里之外,我的心,便沉了下去。
但我宽慰自己,小指并非没有自卫能力的较弱女子,她自能应对那些明枪暗箭,何劳我为她焦虑。
先生见我沉思,逗我说话,我慢慢将心中忧虑说给他听,他拍我的肩,笑起来,温和而爽朗:“放心,皇帝会保护她的。”
是皇帝,而不是爵爷,我看着他,他的明亮的眼里毫无阴影,于是我便学着如他一样坦然,丢开这个话题,一心一意只去想着江城。
四面环山,安安静静过着自己日子的江城。
进城的那一天,江城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小小的城披着白白的晶莹的雪,显得格外干净。
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上颇为冷清。
看惯了京城里的大铺子,路两边小门小户的小买卖人家,倒也颇带市井的朴素与悠然。他们很少见到如此大队的人马车辆,此刻都躲在铺子里,畏缩而好奇地张望,带着惊奇,交头接耳,泛起一片低声的嘈杂。
爵爷早已打发了几房人先行打点,此刻他们迎着我们,一路引领着,在足够多的目光的注视下顺着城中的青石板路,走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座看来颇有气派的宅子门前。
爵爷勒住了马,也不进门,在那宅子门口抬着头,看那匾额。
那匾额显然是新做的,同这宅子的新粉的墙一般,带着灿然的簇新的精神气。
我看着那黑底金漆的两个字:“颜府”。不由吃惊,京中的宅子是“安顺伯府”,可回了江城,爵爷为何只给宅子一个这样的匾额?
爵爷自然不知道我的心思,看了新匾又问旧匾:“那块旧匾放在了哪里?”
有人找来那块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旧匾,当初的金漆早已脱落得差不多,依稀可见的,不过是个陈字。
爵爷看了许久,忽然就冷笑一声,吩咐:“这就把匾额烧了。”
于是往里走,熟门熟路,便进了上房。
我也下车进去,约略看了看宅子的分布,将人手与箱笼调派妥当。这才回到上房见爵爷。
热茶早已备好,丫鬟递过来,我捧着暖手。
上房自然也早笼上了火盆,我舒坦地靠着火盆坐下,长吁了一口气。
爵爷看着我笑了笑,我回视他,也笑了。
终于到家了!
但,这里是爵爷的旧居么?
先生背着手进来,看着爵爷,微微笑:“我没记错的话,这里便是那个陈雨润的宅子?”
爵爷看着他,脸色平静:“明知故问。”
先生摇摇头:“孩子气。”
爵爷搓着手,微笑:“是么?”
先生笑笑,问他:“刚才只听见你吩咐人将牌匾烧了,怎么不吩咐他们回头把灰撮起了拿来这里,你再来一个挫骨扬灰?”
爵爷还未说话,他便又说:“不,这样也不够,我看不如今儿晚上一把火将这宅子烧个一干二净,也算解了心头之恨?”
爵爷扬了扬眉:“你倒料定了我必是要拿些不出声的物件出气方能平心头之恨的?”
先生揉着眉:“那你要我怎么想?巴巴回来,却偏偏住进这里。一群人和大车堵在巷子里,你却非在进门前先烧了旧匾额。
我本以为你回来是为了将那些东西放下,谁知你却是回来将它们重新拿起。”
爵爷凝视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半晌才说:“总要先拿起了,才能再放下。”
先生问得有些咄咄逼人:“你放下过么?你从未放下,又何来再次拿起之说?”
爵爷便将身体略略偏向了先生,低声地说:“我放下过。曾经有三十个夜晚,我是在这宅子的屋顶上度过的。每一个夜里我都想跳下去杀光这宅子里所有的人。
我的刀磨得很快,我随时可以取了他们的性命,我可以做比烧掉门匾更疯狂决绝几百倍几千倍的事,可我没有。
这难道不是放下?”
先生的脸上现出了沉思的样子,他对着目光灼灼的爵爷,摇了摇头,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又踱了出去。
我也悄悄走出去,沿着回廊慢慢寻着那间曾经的新房。
孟眉就是在这个宅子将自己的脸划破的。
原来,就是这里,她对我说过的那个陈家。
我闭上眼,想象着那个也在下雪的冬日,想象着坐在新房中的孟眉,是如何在一片喧闹热滕中拔下头上的绿玉簪,决绝地在脸上用力划过。
她对我说过,她没有流一滴泪。
她对我说,当她在喜轿中看到刚从县衙牢狱里放出,浑身是血但活了下来的爵爷时,看到他踉跄迎着花轿走来,终于无力地伏在地上,悲伤到将头埋在雪中的身影时,她的泪,已经流干。
当年孟眉对我说起的往事,因着我此刻身处事发的旧宅而活灵活现。我的想象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手触摸着斑驳的墙,仿佛触摸着时光发皱的肌肤。我站在那里,动惮不得。
直到一阵熙攘掩过来,才终于稳下了心神。
江城县令来投帖,拜帖上还写着未及远迎祈请恕罪云云,随帖的礼单之丰富,直教人疑心此人乃是京中一品冒名。
爵爷自然是一概退回,只令门上客气两句宣布他长途劳顿无心见客便算了事。
然后他便叫上我与先生,自后门悄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