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但只有我一人举着油纸伞。不再是大队人马张扬过市,我终于可以从容细看两旁街市。
这便是爵爷从小居住的地方了,和气的生意人说着我不太懂的江城话,我这才发现,孟眉与爵爷的口音,却竟是地道的官话。
小小的长长的巷子,与京城的宽阔完全不同。自有几分舒舒服服的闲适与过日子的气味。爵爷在巷子口一家小小糕点店里买了三块糖糕,分给我和先生。
自跟了爵爷,我便从未于路上吃过东西。此时仿佛回到童真烂漫的岁月,我毫不介意地在糖糕入手时便趁热咬了下去,然后笑得惊喜讶异。
那看着简陋的糕点竟是极香极甜,细糯可口。
爵爷看着我,哈哈一笑:“我们江城的糖糕,也可算天下一绝。”
我忙着去抢先生手中那块糕来吃,来不及答他。先生带着纵容将糕递给我,空出手来,替我打伞。
不知不觉已走到巷子深处,爵爷站定在一扇黑漆斑驳的半旧门前,笑容渐淡,有一种近乡情怯的神情,慢慢浮在他脸上。
他要站了很久,久到我吃完了糕,擦干净了手,在他身后,渐生不安,才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拍门。
随着敲门声,门内有了声响。门尚未开,他便跪了下来,抬着头,期待地等着。
我心中隐隐知道他这是来了哪里,转头看先生一眼。
答案果然写在先生脸上,先生看着爵爷的跪在地上的背影,嘴上带一抹伤感而欣慰的笑。我知道,我猜的不错,这里果然便是孟眉的家。
我伸长脖子期待地等,孟眉的家人,亦是爵爷的家人,更是我的家人。
终于要见到他们,我也有了满心的忐忑不安。
很快那门便“吱呀”一声先开了条缝,现出一张异常白皙的俏脸来。
我吃了一惊,孟眉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这人又是谁?难道,孟家已经搬走?
可我立刻看到,那张脸上有一双与孟眉一模一样的凤眼,正瞪大了,带着许多的不可思议,喜出望外,看着跪在地上的爵爷。
门离开被大力拉开,我这才发现,门后之人并非女子。
他身形硕长,比爵爷还略高一些。细腰乍背,浑身的英气豪迈,将他那张俏脸的脂粉气冲淡不少。
他的手指着爵爷,吃惊到只会说:“你,你,你……”
爵爷向他微笑点头,叫他:“阿广,别来无恙。”
他这才定了定心,跪下一把抱住爵爷,一边大叫:“爹!娘!快来!震哥回来了!”
又猛省,改口:“爹!娘!姐夫回来了!”
于是从院中跌跌撞撞冲出来两位老人,互相扶持着站在爵爷面前,伸手摸他的脸,老泪纵横。
爵爷恭恭敬敬给他们磕头,他们忙着搀扶爵爷,孟广既要替母亲拭泪,又要听父亲的吩咐搀起爵爷,一家子在门口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跪又是拜——我忽然醒悟,这才是回家。
跋涉千里,兜兜转转,爵爷终于回家了。
原来那开门的小伙子便是孟眉的弟弟孟广。我站在爵爷身后一遍遍偷偷打量他,几乎舍不得将眼珠错开。
如此美貌的男子,真是生平仅见。我陷入了他丹凤眼的波光漩涡中抽身不得,他的眼每次扫过我,我的脸颊都会不由自主发热泛红。
为了不致太过失礼,我狠下心掉过头去看孟家二老,他们虽然已见苍老,但也略可看出年轻时五官的清秀。
只过了半个时辰我便发现,虽是亲姐弟,孟广的奔放热情,与孟眉的沉静内敛,竟是毫无相似之处。
他抓着爵爷追问别后种种,又诉说他这些年的经历,几乎轮不到二老插嘴。
爵爷一直在微笑,感慨:“阿广竟然这么大了,想当初我抱着你看花灯,买糖葫芦。你要糖吃哭鼻子都是我替你擦眼泪,走的时候你踮起脚尖也只到了我肩膀,却非要闹着与我一起去京城赶考……”
我抿嘴,微笑,看着孟广孩子气地打断他:“唉呀姐夫,几百年前的事就不要拿来寻我开心了!再说谁没个淘气的时候,你就不怕我翻起你与姐姐小时候的旧账来?”
他提到了孟眉,孟夫人刚刚擦干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唉,阿眉要是能活到今天,看到孟广出息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
一屋子的欢腾忽然凉了下来,爵爷低声说:“是,眉儿若在,若能看到阿广长大成人的样子,该有多好。”
孟广却不伤心,笑道:“姐姐自然看见我了。姐姐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哪一日离开过?”
爵爷强笑了下,点了点头。
孟广又说:“姐夫,你这次要再走,可得带上了我!”
爵爷皱着眉,未曾说话,他又提醒他:“那一年你去赶考,我说我要随你一起去,你答应了我,等我长大了便带我去。如今,我可是长大了,乡试也过了,也是堂堂武举人了,早该出去见见世面。”
爵爷笑着看他,半晌方说:“可惜,这一次,我既然回来了,便不打算再走。”
我曾有隐隐约约的感觉,爵爷这次离京,未必会回去。但终于自爵爷口中听到了这个决定,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自先皇下诏立太子那日起,他已注定要被朝廷抛弃,我想从那时起,他便一定想着要回乡归隐。
可是他才三十岁,壮年之时便不问世事,他的才干与精力,难道只能白白虚耗在岁月里?
何况还有小指……
我想到尚在京中的小指,终于弄懂了先生临行时那依依不舍几乎如生离死别般的难受模样从何而来。
那么小指竟是这样被我们抛在了身后了?
我想起她说她没有家时的冰冷,我狠下心来,不去想她若无人可依无处可退时是否会需要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
我又不由自主去看先生。
先生脸上浮着笑,表情如此的轻松,随爵爷在江城定居,不问世事,于他竟是那么惬意?
我呢?我可愿意便在这陌生的小城里生根?
我情不自禁微笑,我想,我实在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孟家二老为人亲切慈祥,老太太将我拉到了身边,上下端详,笑眯眯问:“你便是非烟?”
我点头,含笑:“是,奴婢是非烟。”
老太太早摇手,正色说:“什么奴婢不奴婢的,阿眉写信回来说过,说她终于也有妹妹了。她的妹妹,自然也是我们的女儿。以后你便叫我们爹娘,不许再说那些个生分的话。”
我泪盈于睫,心中温暖。
我也到家了。
我真庆幸,我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