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们来到江城,这个小城便一直都在下雪。雪花飘落,一切都覆盖着耀目的白。我与爵爷几乎每日都会在孟府盘桓多时,孟家只一所小小的宅子,但,温暖足够,亲情满溢。
我很快便与孟广熟稔,他领着我在小小的院子里,伸手指点:“喏,那屋子便是震哥和颜大娘以前住的。”
那小屋如今只堆放着杂物,再看不出当年的一丝痕迹来。
真让我无从想象年幼的爵爷与他的寡母寄人篱下相依为命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又带我到院子的角落,指着长了青苔的墙:“小时候只要犯了错,爹娘便要我们在这里站着面壁。你别看震哥现在老成的很,小时候他可没少在这里一天一天地站。”
我努力想象爵爷拖着两行鼻涕站在墙角的样子,但是我闭上眼,脑中只有爵爷那沉静的内敛的样子,我咬了咬唇,问孟广:“那么孟眉呢?她可会被罚站?”
孟广笑:“她是爹娘的心头肉,又乖巧又伶俐,怎么会做错事?嗯,不过,我想起来了,她也曾在这里站过一天。”
我好奇地看着他。
孟广的眼神便有些飘忽,说起往事:“那年姐姐与邻家的几位姐姐一起去了元宵灯节的庙会。本就是瞒着爹娘去的,就该早些回来。谁知,居然到了半夜方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满脸狼狈。
爹娘早已等得心焦,见她神色不对,更是再三追问。方知道庙会上遇到了登徒子,幸亏姐姐机灵,见躲不过去,便笑着诳他同去酒楼吃酒,却于半路上借故躲进了一个死巷子里,直到夜半人散方绕路回家。
为了她擅自出门,又险些遭祸,爹爹便罚她在这里站了一日。”
孟眉年少轻狂惹出乱子的样子与爵爷幼年的狼狈同样让我无从想象。我咬了咬唇,问孟广:“那爵爷呢?他怎么不陪着孟眉一起去观灯?”
孟广摆手:“他随石先生去了城外,过了正月方才回来。”
我好奇,又问:“那他可知道此事?”
孟广叹气:“刚开始自然不知道。可是后来,后来就是想装不知道,也不可能了……”他的眉头渐渐皱紧,神情痛楚,不再讲下去。
我只能换个话题:“你今年都二十四了,怎么不娶个媳妇儿?却还在这里孤家寡人的?”
孟广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瞪了我一眼:“你这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起话来这般没羞没臊的?”
我笑出了声:“你这么俊俏的男人竟没讨个老婆,是谁都想问个明白。说吧,告诉我,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没胆子去提亲?我帮你求爵爷,让他给你做主。”
孟广盯着我,忽然愣愣问我:“那你呢?你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吧?”
我没想到他将话头转到了我身上,不由大为尴尬。想到自己的心事,无从说起,只得叹了口气:“你不懂。”
孟广忽然戒备地问:“那个朱先生,长得眉清目秀的,与你那般亲热,莫非……”
我推他一把,跺脚:“你想到哪里去了?朱先生看着我长大,教我学问,还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对他,最是尊敬不过。你可千万别乱嚼这种舌根子。”
孟广还是有些不信:“可他长得那么英俊,又是天生一副风流倜傥的作派,哪有女人不动心?”
我听他说得不像样,一急之下反问:“要说长得好看,谁能比得过你去?难道我就因此看上了你不成?”
孟****言脸色僵了一下,似被我这话给说败了。头就慢慢沉了下去,垂到了胸口,竟半晌无语。
有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替他的脸勾出好看的阴影。他密密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与高挺的鼻子一起合成一幅让人心生怜惜的画。让人忍不住去想,这样的美好少年郎,只该拥有世上最光彩夺目的绚丽日子。
我抿着嘴笑,谁能想到一个大小伙子扭捏的样子,竟也能如此赏心悦目——那漂亮的皮囊,真是功不可没。
不怪世人浅薄,贪爱美貌。长得多姿,本身便是多么值得炫耀的幸运。
我忍不住又问他:“孟广,孟眉长得可像你?”
他正发呆,不知琢磨什么,忽然听了我这句话,回过神来,头便抬起来,脸上立时泛起骄傲的神色:“我姐姐与我自然是很像的,但是同她站在一起,我这长相,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想起孟眉那时候怀着孩子时偷偷对我说的话:“真希望是个女儿,女儿像娘,也好叫那些人知道,我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看着孟广,再遥想孟眉的姿容,真不知道在她如花的年纪,她曾如何的顾盼生姿,美到令人心痛。
而一想到那样的美,最后竟是由她亲手摧毁,我不懂,上天为何对她残忍至此?
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何曾真正将往事放下过?她一直假装自己并不在意,她与爵爷一起决定,假装他们都只享受着相守的幸福,再也不眷恋那曾有的美丽。
但她念念不忘生一个长得如自己一般的女儿,她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
我忍不住想起那夭折的小小婴儿。
她甚至没有机会长成孟眉期待的美人,便随她的娘亲一起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低下头去,情绪渐渐低落。
往事铺天盖地将我们卷裹起来,我想起爵爷对先生说的:“要放下,便得先要拿起。”
但现在仿佛不止是他,连我也正在拿起,我默默地想:我正拿起了爵爷心中的那本旧账,一篇篇,一页页,摊了开来,再也无法合拢。
我听见自己在问孟广:“那个陈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孟广的脸阴了下来。他看着我,良久才带着些赌气的味道说:“我怎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禁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在这里?”
他带些酸涩与不甘:“是啊,我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我怎么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他的嘴角向下,苦笑:“也许,只有震哥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姓陈的一家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他用两只手掌将我的手合在一起,他的手心如此温暖,立刻将我身上的寒意尽数驱散。我抬起脸看他,他长着一张令人晕眩的俏脸,脸上一团令人放松的孩子气,但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幼稚热情的大男孩么?
我看着他,郑重其事向他说:“爵爷从来没有派人回来动过陈家,爵爷说过,不是他。”
孟广的脸上掠过怀疑的神情:“怎么可能?那家伙害得我们这么惨,连我都想去杀了他。”
我问:“那你去杀了没有?”
孟广恨恨叹气:“震哥离家之前逼着我发了毒誓,这一辈子都不碰姓陈的一根汗毛。不瞒你说,为了不让自己忍不住动手违背了誓言,我每次出门都绕着陈家走,就怕自己一时冲动,跑去陈家杀人放火。”
我暗自点头,微笑:“爵爷不让你动手,于是你相信是爵爷动手了?”
孟广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他当年离家去京城考武科举时说过,他离开这里谋图功名,是为了有一天,他能比那个姓陈的强大一百倍,一千倍,可以讨回属于他自己的公道。
后来他的官越当越大,我以为他的公道很快就会讨回来了。谁知我等了那么久,竟是毫无动静。姐姐去世后,震哥索性就不再与我们往来,我还以为他做官做得忘了本,不但忘恩,甚至连那样泼天的仇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渐渐灰心正要去京里找他将他大骂一番,谁知道那姓陈的竟无故消失了。
你要我怎么想?
你要我相信真如朝廷所说,那姓陈的奸贼是因为贪赃而潜逃的?”
他看着我:“我被困在这小小的江城,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人打算让我知道。可我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明白,这姓陈的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他闷闷地说:“可是姐夫什么都不告诉我,甚至连一句这不是他干的,也只对你说。”
我同情地看他,学着先生安慰我时的样子,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现在爵爷回来了。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可是孟广看我,带着令我心悸的坚定:“他好像决定了要把自己活埋在这里了。可是我却不想陪着他活埋在这小小的江城。”
我微笑:“谁也活埋不了你,除非你自己把头钻进土里。”
他咬着唇,看着天:“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想回来。但是,人总要先离开,才能再回来。是不是?”
我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