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爵爷悲伤,也见过他得意。无论他悲伤或是得意,那一切,都不是因我而起,但我却,感同身受。
我眼看着他得到一切,爱情,荣耀,权利。也看着他失去一切,爱情,荣耀,权利。
他意气风发时豪情万丈,他消沉失落时内敛安静。
他经历了许多生死劫难,我想他已经说服自己看破看淡。但,晚晴问他:“爵爷难道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不想留住么?”
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夜里,他眼睁睁任她离去。我想起他看着她试穿嫁衣时无法掩饰的伤痛。我想起他为了她与皇帝对抗,争锋相对时的决绝。
他爱她么?
他回到了江城,是将她留在了过去,还是依旧在心里,给她留了一个位置?
我不知道。
但晚晴说:“爵爷一言不发,可您的眼神已经告诉我,您什么都没放下。”
她未等爵爷答话,又继续说下去:“新皇登基只有三年,朝中大权已然尽落庞后之手。爵爷曾经心怀天下,志在安邦,难道真的就此一蹶不振束手旁观,任由天下落在奸佞小人手掌之中?
爵爷手中虽无兵符,但只要爵爷登高一呼,千军万马自然唯您马首是瞻。爵爷为何不趁着此际远离京师,不再受制于人,高举义旗,将那帮贼子赶下朝堂,建立基业?”
我早知晚晴并非普通的前朝宫人,但我没有想到,今晚,我会听到她如此疯狂的建议。
如果说朝中的勾心斗角与皇帝的忌惮猜疑也许会将爵爷与我们送上不归路,那么揭竿而起公然造反,注定了自起事的那一日起便已是走入了死亡境地。
我想起皇帝的脸,年轻,却,有着不容小觑的威严。一想到与他作对,我忽然觉得恐怖,那张脸在我的想象中渐渐变得阴冷残酷,他的眼中只有一片吞没生机的无情与黑暗。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却未料到爵爷立刻轻呼了一声:“杜姑娘,烟儿好像动了一下,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红。”
在这种时候,爵爷居然还在一直在关注着我,我忍不住鼻头一酸,眼眶发热。爵爷却误会了,轻轻在我耳边问:“烟儿,烟儿,你可是觉得难受?”
晚晴过来,搭我的脉,过了片刻才说:“孟姑娘的求生意志果然坚强,这样的难关,她也闯了过来。”
我真想告诉她,也许,我已经去过了鬼门关。也许,只是孟眉将我推了回来。
装昏迷已经不可能了,我缓缓张开眼。
一眼便看到爵爷关切的脸,他的眼中满是欢喜:“烟儿,你总算是醒转了!”
我的泪再也忍耐不住,爵爷这样看着我,倒好像我才是他心中的至宝,他心中唯一的牵挂。我痴痴看他,想将他此刻的神情印在脑中。口中轻声说:“爵爷,我醒了。我这是怎么了?”
爵爷看着我微笑:“你中了毒,多亏杜姑娘的解药,才能脱险。”
我问出心中疑问:“杜先生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忽然来了江城?”
晚晴过来,递给爵爷一张方子,向我微笑:“孟姑娘,你总算醒来了。你再不醒,你家爵爷就要急死了,你家先生就要把我活拆了。”
却将来此处的缘由,闭口不提。
我只得轻笑:“多谢杜先生救命之恩。”
爵爷接过方子,道了声谢。又看着我,问:“觉得如何?”
我轻声说:“爵爷,我没事,就是觉得乏力,还有,肚子很饿。”
他闻言便面带喜色,连声说想吃东西就好。忙高声叫人,一连串命令传下去:“去厨房把参汤端来,再把熬好的燕窝粥端来。去拧一把热毛巾来给烟儿擦脸,去把方子上的药煎了,去把朱先生请来,就说非烟醒了。”
倒像是在中军帐中发号施令调派兵力般。
先生眨眼的功夫便过来了,一把搂着我,几乎将我骨头摇散:“非烟,非烟,你还认得我么?”
我没好气:“再多摇一下,我便永远不认识你。”
爵爷将先生拉开,责备他:“非烟昏迷了这几日,水米未进,身子骨虚得很,怎么禁得住你这样折腾?”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喜不自禁的笑颜。
先生缩回了手,呆呆凝视我,见端来了参汤,将小丫鬟拉开,轻手轻脚亲自喂我喝下,又细细端详我,见我并无再次昏迷的样子,方舒了口气。
正要说些什么,孟广已咋咋呼呼冲了进来,看他样子,定是自被窝中被叫醒,身上衣裳穿得并不齐整,帽子也戴的歪歪斜斜。
他一过来便伸手拍我:“嘿,你总算舍得醒了?”
爵爷将他的毛手挡掉,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孟广揉着手,毫无心机地说:“那位杜姐姐啊,就是替非烟看病的那位姑娘,她跑到我窗前敲我的窗子,对我说你醒了,于是我便过来了。”
屋中人来人往,果然,独独少了杜晚晴。
孟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那位姐姐还让我对你们说,非烟只要按时服下这包里的药丸,每日一粒,再配合着她方子上的汤药,一日三次,八九日便能完全康复。对了,她还有封信交给你。”
爵爷接过那小包,随手打开,果见一个瓷瓶,画着一位站在火红盛放的梅林前的美女。正是当日小指送我烫伤药所装的这种瓶子。
爵爷并不在意瓶子的样子,他拧开了盖,倒出了药丸,放在手心,就着灯光细数了数,又装了回去。
然后他将那封信随手揣入怀中,才问:“她人呢?”
孟广挠着头:“她说她走了,对了,她还说,您若拿定了主意,她自然会将小指送来。姐夫,小指是谁?”
爵爷背着手,不答他。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先生看着爵爷的眼神,便带上了探究和深思的意味。
我知道在晚晴与爵爷说过那番激烈的言辞之后,再提小指,难免令得爵爷颇多思虑。
可屋中就这般沉默下去,孟广只怕又要觉得自己被爵爷当孩子看待。于是开口转移话题问孟广:“杜先生怎么会去了你那里?”
孟广挠头:“这个……我倒忘了问她。许是府里的人告诉她的?”
我又问先生:“杜先生,为何忽然来了江城?”
先生微微摇头,正要说话,孟广已急急接嘴说了起来:“那一日替姐姐安葬,你在坟前伤心过度晕倒之后,她便自告奋勇来替你治病了。
唉,早知道我送爹娘走的时候便该将你也带走嘛。不过这也不提了,总之姐夫正手忙脚乱找郎中诊治你的时候,这位姐姐,她便来了。
原来她竟是个郎中,给你开了方子,灌了药,又用针把你扎成了个刺猬,这样忙了几天,倒真管用,你看你,现在不又醒过来了?”
我好笑地看他,这般夹七缠八说了一通,却偏一点重点都没有说到。爵爷对这位舅爷,是用了万事皆瞒的手段。而他,也是不负期望,一派天真。
但我懂得爵爷的良苦用心,若我是他,也会尽力而为,只让他站在阳光之下。
那些阴暗污秽的人间百态爵爷早已看尽。人生的甜酒并不多,若能尽力让孟广多喝几口,也算是他能为孟眉做的最后一件事。
爵爷一直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看着孟广与我说笑。先生转回身,向爵爷要了那瓶药,细细把玩那瓶子。
又时不时,看我一眼。
那是失而复得后不敢置信,于是忍不住一次次确认自己并不是在梦中的眼神。
我之所以看的懂,那是因为,我若照着镜子,一样能从镜子中看到同样的眼。
我抿嘴微笑,先生,爵爷,孟广,我在他们身边,他们在我身边,我没有死,我活转了过来,前尘仍是此刻,非烟的一生,并未成为飞烟。
当下的一切都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珍贵,每一瞬间都值得细细回味,永藏心间。
我不愿闭上眼睛,但爵爷轻声说:“非烟该休息了。”
他催着先生与孟广离开,又将我的丫鬟叫来,叮嘱了半日,方踱出去。
我后来知道,先生与爵爷为了我,已是守在床前三日不睡。我醒来那晚,若不是晚晴坚持与爵爷单独相处,清空了人,只怕我一睁眼,便会被众人围绕簇拥,绝对无法听到晚晴同爵爷的那一段对话。
我在慢慢康复,活力生机渐渐灌入我四肢百骸,我喜欢坐在小小的院落中晒太阳。孟广怕我无聊,送了我一只黄色小猫,于是我常常与它逗乐玩耍,消磨这暖煦懒散的冬日时光。
但夜里躺在床上独自沉思时,我总会将与孟眉见面的那段情景细细回忆追思。我在心中描摹她的模样,神情,我几乎肯定那一切并非是梦境。
从来没有如此真实的梦,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孟眉的每一次嘴角的抽搐,眉头的微蹙,忧伤与难舍,不忍与纠结,如此清晰,印刻在我的心底,一闭上眼,便能见到。
不,那绝不是梦。
她说,希望我不会怪她。
她将我送回了红尘,但她,是不是还留在那座桥上?孤独地守着一江的忘情水?
她唱“不须归,不须归,且等黄泉来相会。”
可是,那尚未曾相会的悠长黑暗的岁月中,她又将守着什么样的孤寂滋味?
我的泪缓缓滑落,湿透了枕。再一次与孟眉分离,是将心上旧伤口撕开,让它慢慢地流血,狠狠地抽痛,我紧咬着唇,逼自己绝不与任何人提及。
尤其是爵爷。
若他已经将过往葬了,我又何苦再将那离丧之痛再翻出来,让他难安。
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他怔怔对着窗棂发呆的背影,我又无法说服自己,他已真的将过往尽数埋葬。
在他心里,是否还有许多的不平,难舍,是否还有无法言尽的创痛,委屈?
晚晴对他说过的话,究竟是否击中了他的心门?是否会令他走上另外一条不归之路?
我看着他沉默的脸,低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