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对我说,那天那一下如被虫蛰的痛,是源于我中了毒针。那日风大,毒针连发两针,其中一针误中了爵爷身边的我,而另一针被爵爷接住。而虽然爵爷立刻追了过去,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暗算他的杀手。
幸得先生及时将他身上常备的解毒药丸塞进我嘴里,替我护住了心脉,不至于当场毒发身亡。又幸得晚晴及时赶到,对症解毒,我才能侥幸活命。
而晚晴此来,据她所说,是替小指跑腿,带来她亲手绣的几件精致绣品,送与我们作贺年的礼物。
任谁都不会相信只是捎带几件礼物,晚晴竟替徒弟跑如此远的腿。
我心中明白,她是来劝爵爷造反的。也许这么多年,她便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蛰伏在府中。
但我暗自疑惑着,以她一个弱女子,又何苦急着怂恿爵爷出来争夺天下?她徒儿小指的手中,稳稳攥着皇帝的心,若说争权夺利,这才是条捷径。
而爵爷,自她走后,并无异常举动。我时常偷偷打量他,暗暗揣测,他,真的不想挽回小指么?
小指,又是一经挽回,便会回转的么?
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真正的交集呢?
我默默存想,只盼着晚晴所说的那一切危机都只是她的危言耸听。我假装我的受伤只是出于偶然,爵爷的被追究的过往只是一次小小的风波,我们回到了江城,远离朝廷的小小角落,威武如天子,总不该再记挂已经一无所有的爵爷。
但是那江城县令几乎日日登门,爵爷通常不见他,他也不恼,也不求,只在大门上向门房说给爵爷请安问好,知道爵爷无恙便安心告退。
倒一如在京师,爵爷时常被九门提督关照那般。
皇帝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爵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阴影,竟始终不愿离开爵爷的身边。如此抬头不见,低头便见。
因我病着,爵爷便府中一切大小事,都交给了孟广打理。他本是日日抱怨无事可做的人,此时真的管起了满府的柴米油盐,倒也颇为上心,干劲十足。
只是,这般难得悠闲的养病的日子,却总叫我暗地里心惊。我仿佛住在一处纸房子里,满目繁华,但,只需用手轻轻一捅,那一片艳丽,便将破碎难觅。
是谁要杀爵爷?那飞入我身体的毒针,虽已取出,却,从此埋在了我的心底,坐在庭院中,一片静谧里,我会忽然抬头,四处张望,害怕着,以为那无孔不入的毒针已经重新飞来,而这一次,它又要射向谁?
爵爷,他曾是如此强大,又已经如此退让。一如晚晴之言,他的手掌摊开,已是一无所有。而若握成拳,是否,还会再有雷霆之力?还能把握住他与我们的命运?
江城又下雪了,白色的雪将一切包裹在晶莹美丽之中。孟广在院中堆起一排雪人,对我说,那些都是他的兵。
我微笑,戏称他孟将军,他知道我的调侃,忽然郑重其事对我说:“过了年,我就离开这里,进京去考武科,将来做一个真正的孟将军。”
我吃了一惊,握着他的手,只说:“不可以,不要去。”
他沉下脸:“人人都叫我留下来,给我太平日子,以为这就是我要的。但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别人给的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也安不了自己的心。”
我劝他,如此无力自私:“可只有你过着安稳的日子,我们才能安心。”
他冷笑:“你贵庚?说起话来倒象我娘。我不是三岁娃娃,我早就长大了!而且我已经快老了!再不走,我就真的出不去了!你们想要我就这么困在这里作一辈子的乖孩子?对不起,我安稳够了!我乖够了!我也要我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人生!”
我轻轻说:“可是孟眉想要你就是现在这样,你知道的。”
他的眼忽然便红了:“她……她……可是她死了!你懂不懂?她已经死了!死人不应该再管活人的事!死人……死人就算活在活人的心中,她也……她也已经是死人!”
我的胸口痛了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不是的,她不是死人。你也曾说过的,她只是比我们先走一步,她等着我们,看着我们,你,我,爵爷,先生,爹娘,她看着我们,她知道我们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她都看见了,你懂么?她只是不能同我们说话,但是她一样会心痛,会替你忧心!”
孟广抓着我的肩膀,摇晃我:“她看得到?她能看到?你告诉我她在哪里看着?天上?你指给我看啊!指啊!你也指不出吧,你别再把头钻在过去的黑窟窿里不出来了。醒醒吧非烟,她死了。她想什么,想怎样,不关我的事了!
谁都没有问过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哭红了眼睛上花轿,我是什么心情?我哭着追她的花轿,追到半路,忽然就在道边看见震哥。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惨状?
他躺在那里,衣裳和人都是烂的,一点儿也没错,就是烂的,一摊臭烘烘血肉模糊的东西,苍蝇绕着他飞,人绕着他走。
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知道这准是他?
我走过去用力摇他,想要他醒来,我就这么摇啊,摇啊,叫啊,叫啊,叫到我的嗓子都哑了,泪都干了。
他不知如何就醒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爬起来,他扶着我,连滚带爬才算蹭回了家。一进门便晕倒在院子里。
我守着他,一直守到爹娘终于回来,替他请了郎中。郎中却说他活不了了,叫爹娘准备后事,我在旁边听了,你可知道我哭得有多惨?
震哥昏迷着,却还在喊着姐姐的名字。
我对爹娘说我要去找回姐姐,爹娘搂着我,只是叫我别闹。
这时候姐姐却被人抬了回来。打开轿帘我就尖叫,姐姐一脸的血,披头散发,穿着血红的嫁衣,她哪里还是我美丽的姐姐?
她犹如地狱里的恶鬼。她一直在格格笑,那副样子,吓得我哭都哭不出来。
你们谁问过我,经历过这一切,我还怎么安心过着我的安稳日子?谁的安稳日子里,会有这样的噩梦?”
我早已泪流满面,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伤心的往事,如尖刀,刺进人的心脏,那么痛,那么让人无助。我从来没有想到,开朗的孟广,那淘气天真的俊秀皮囊里,装着的,亦是一颗伤透了的心。
他静下来,甩手,将他脸上的泪甩出去,便似要甩掉一切过去的伤痛纠缠。
“非烟,我必须走。我必须足够强大,姐夫强大过,但是他现在软弱得任何人都能过来给他一拳。我是这个家里的第二个男人,我要保护他们。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那样的悲剧,绝不可以再来一次。”
我看着他那张俊俏到令人心旷神怡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有着决绝与坚定,也因此而比往日多了几分丈夫气概。
我遥想当年,不知爵爷离乡的时候,是否也是揣着这样的志向,一心一意出人头地?
可是后来呢?
阅尽世事之后,他终究是心灰意冷回来了这里。
若早知有今日的满腔愁绪,难解的心伤,他是不是还会那样毅然决然寻找新的天地?
我看着孟广,做不得声。
那样踌躇满志的孟广,他可会相信,外面的世界并不曾备下美酒鲜花等着他去尽情享受。他可会相信,每一口美酒,每一朵鲜花,都是要用十倍,百倍,甚至生命,才能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