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迷不醒的时候,爵爷曾派了几个府中的老人回了趟京城。
如今那几个人回来了,我去见爵爷时正好远远看到他们与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男子一起从爵爷书房退出。因着从未见过,我不由得仔细看了他一眼,那人相貌平凡,但双目有神,脸色红润,走路步伐稳重沉着,颇有威仪。
我站在内院与书房小院的角门边看着他们离开,心中猜度着,慢慢走进书房。
一眼便看到爵爷正捧着茶盏低头沉思,那茶水端在手中,良久都不曾喝上一口。
这几****都在犹豫,是否要将孟广打算进京赶考的事情告诉爵爷?我知道爵爷,他这些年宁愿独自守着一切难言的苦楚,也要尽全力给孟家一个安宁的生活。
他若知道他一心盼着能平安过完一生的孟广,却将这般安宁日子视为敝履,不知会如何感慨?
自杜晚晴走后,她那疯狂的建议,成为我心头一块重石,沉甸甸,压住了我大病初愈的欢喜,也令我总是不敢再爵爷心上再添一块重压。
我自顾自发呆,爵爷却放下了茶盏,看我正在收拾他的书案,劝我:“虽说能下床走动了,也别累着,好好坐下,陪我说说话。”
我抬头向他微笑:“这点儿活不碍事,我也需要多动动,成天不是坐着便是躺着,倒养了一身的懒骨头。
爵爷只是摇头:“杜姑娘的药虽能替你捡回性命,我看你终究是大伤了元气。不然躺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补药,为何还是瘦脱了形?虽说是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也不能掉以轻心。还需好好静养才对。”
他提到晚晴时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曾与她有过那样一番谈话。我不由自主转着念头,不知道她现在何处?
又忍不住想到了小指,她可知道爵爷面临的一片平静中那一片无边的险恶?她可知道她的师傅竟是要密谋造反的逆党?她可知道京城一别时,爵爷已决心与她从此永别?
她若知道这一切,她又会如何呢?
皇帝对她的痴心是否真能成就她的**之主的地位?那位公认的未来皇后庞珈姿又怎会轻易让出那一步之遥的后位?皇太后可知道皇帝对她说的约定?她又怎能放任这样的约定成真?
我忽然惊觉,与爵爷一样,小指亦陷在危机重重的浓雾之中,脱身不得。
爵爷并不知道我在琢磨些什么,以为我是听了他这番话而替自己的病情担忧,便又安慰我说:“我只是叫你不要操劳,你也不要太过担忧。方才张泉他们已从京中回来,我令他请的名医也已到府。回头他就会过来给你诊脉,替你悉心调理。只有你痊愈了,才算了却我心头大事。”
原来急着派张泉进京是为了替我延请名医,我心口一阵温暖,不由得感叹:“多谢爵爷,您其实不必这么费心。我不是挺精神的么?”
爵爷依旧担忧地看着抬着胳臂挥着拳以示自己身子骨强健的我,倒仿佛我是株弱不禁风的弱草,一碰便碎的瓷器。
他柔声劝我:“快坐下歇息,别逞强。”
我心头涌动很多情绪,赶忙低头坐下,藏住泪光,这才尽量平静地说:“刚才见到张泉带着位脸生的先生从您这儿出去,那位想必便是您请来的名医了。
听孟广说,孟老夫人前几日受了风寒,身上不自在,吃了好几天药,也不见好。不如请他先去替老夫人诊脉,想来定能药到病除。”
爵爷点头,笑道:“我方才已经请他过去给老太太瞧病了。”
然后说到孟广身上,他沉吟着:“这几****冷眼看孟广,发现几件交代他做的事,倒做得都极妥当。这孩子看着毛躁,实则颇知进退。”
我热切点头称是,正在犹豫是否趁机提出他要进京赶考的事,爵爷又问:“听说他往日里同那位知县大人倒是走得很近,你时常和他在一起,可听他说起什么?”
我茫然摇头,印象中那位书生气浓厚却又如狐狸般阴险狡诈的县令,怎么会与一团爽朗气的孟广纠缠在一处?而毫无机心的孟广,又怎是老奸巨猾的县令的对手?
爵爷沉吟着:“那彭县令刻意结交孟广,究竟意欲何图?”
我想,那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由得心中埋怨孟广如此不识好歹,但,他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又怎能防备那许多的暗箭陷阱?
我开始怀疑,这样百般瞒着,保护着孟广,对他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有一天,真如晚晴所料,爵爷被逼到必死的角落,懵懂的孟广,难道真的要糊里糊涂跟着一起白白受死?
与其如此,为何不让他放手一搏?
至少,他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沉吟着,正要启齿说起孟广的志向,却不料爵爷忽然调转话头,问我:“烟儿,你可知道先生喜欢你?”
我被他一句话惊得几乎坐不住,差一些从椅子上滚落下去,吃惊地瞪大眼:“先生……先生是先生!他怎么会喜欢我!?”
爵爷仿佛媒婆上身,一意孤行外加舌灿莲花:“先生便不能喜欢你?他对你这一片心,你便是块石头,也该感动了。你若说天下有第二个人,能好过先生对你,我便不再提起此事。”
我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的舌头:“您,在我心中,您才是对我最好的人!”
说完这句话,我便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
仿佛过了许久,也可能只有一瞬,我从自己翻江倒海般七上八下乱腾着的思潮中醒转,才惊觉爵爷的手,正落在我的脸上,轻轻擦我的泪。
原来,这刹那间,我的双眼泪水泛滥,我的脸上,已是一片冰凉。
我更抑制不住地抽泣着,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心慌意乱。
爵爷叹气,颓然放弃替我弄干脸颊的努力,束手无策看着我。
良久我才平息。爵爷递给我热茶,叫我喝下。我慢慢地,一口口畷饮,抬不起头。
爵爷这才问我:“烟儿,你哭什么?”
我哭什么呢?
我该怎么说?我可以说,我是哭我的心么?
我可以说,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先生么?
明明知道爵爷喜欢的人不是我,却仍存着永远陪着他,留在他身边的心思的我,又怎么会在他提出将我许配给别人的时候不嚎啕大哭呢?
但我又如何说得出口?那哪里是我一个女孩儿家能说得出的?
我除了哭,又能做什么?
明察秋毫的爵爷啊,你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如此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呢?
我一口口,将那盏热茶喝完,上好的明前茶,落在我的嘴里,只得一片苦涩。
屋中一片尴尬的寂静,爵爷退回窗边的桌前,坐下,缓缓说:“烟儿,自那天我将你带在身边,已有十二年了吧?”
我点头,不能不感慨岁月蹉跎。
爵爷也低声说:“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十二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烟儿,你跟着我们,奔波颠沛,担惊受怕,我以为能给你过的好日子,到现在竟是一天都没过上,还累得你差些丧命。你,怨我么?”
我坚决摇头:“不。”
我又补充:“这十二年,我过的是最好的日子。我过的每一天,都是镶着金边的锦缎般的最好的日子。”
爵爷似被我的话逗乐了,低低重复我的用词:“镶着金边的锦缎般的日子……”但是他的干涩笑声,何尝有半分欢乐?那笑声,如刀刮我的心似,带起阵阵钝痛。
笑罢良久他方说:“这座城,十二年前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十二年后,我又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逃回来。我走的时候何尝不想给孟眉过上镶着金边的锦缎般的日子,我还天真到以为,只要我不回头,过去就会从此被抛在原地。
烟儿,你说我可是很傻?”
我摇头。
他又笑:“现在我回来啦,我知道了,我逃不掉。孟眉也逃不掉——就算是死在了异乡,她的骨灰也还是要回来的。
但是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带她回来。她会不会怪我呢?孤单单一个人留在那个寂寞的地方。但是我真的不想让她也回到这里,这是伤心地,我们逃不出去,但她没必要跟来,是不是?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身后带着的那一群人。我将你们都拖了回来——我驼着的过去太重,又无法放下,我怕,总有一天,会把你们都压倒。”
我的嘴唇抖索,哽咽无语。
爵爷冷静地说:“我时常想,如果能够替孟眉去死,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我捂住脸:“爵爷……”
爵爷说:“我只有在梦里能看到她,在梦里,她总是十六岁时的样子,梳一对丫角,又俏皮又淘气。她笑起来眯着眼,嘴角弯弯,甜满我整颗心。”
他忍不住也微笑起来,眼光迷离,如梦似幻:“她给我唱曲儿,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
他叹了口气:“我好久没有梦见她了,夜太长,梦太难。人的心,生了茧。”
他搓揉自己的脸,终于说:“烟儿,你跟着先生走吧。你们这一走,我的心,只怕才能好受些。”
我惊得站起身来,叫他:“爵爷!?”
他摆手,苦笑:“别怕,烟儿,别怕。我累了,你们也一样。这地方不好,浸透了伤心。往事咬住了我,我回来,只是因为我必须回来彻底了断。但我不该带上你们的,那天那毒针飞进你身体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一个人离开,就该一个人回来。”
我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们谁都不会走!既然来了,我们就谁都不会走!”
爵爷反反复复重复我的话:“既然来了……既然来了……是啊,已经来了……”
他惆怅地低叹:“已经无可挽回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