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爷的声音里有着无法错认的哀伤。
有什么是无可挽回的?
当年的离开?还是现在的回转?
孟眉的去世?还是小指的入宫?
当年的往事无可挽回,如今的困局,难道也已经无可挽回?
不安漫过我的头顶,再三忍耐,我终究还是问:“爵爷,你想挽回什么?又为何无可挽回?你可真的舍得将小指留在京城?”
他的浓眉纠结,深深看我:“烟儿,你想错了,我的忧虑,与小指无关。”
真的无关么?
我忍不住叹气:“我一直记得那一天,初遇小指的情形。你将小指赎出,开了木笼子的门,让她出来。
她却满眼惊恐,抓着笼子的木栅,不肯挪动。她的胳臂细瘦,攀在木栏上,如风中的藤蔓。她并不哭喊,可是满脸倔强,如被困的小兽。对你伸出向她伸出的手,满脸的戒备。
我下了马车走到木笼前,轻声同她说话,告诉她我们并非恶人,救她并无恶意。她看着我,看了许久许久,这才慢慢将手松开。尽力捋平身上的破衣烂衫,试图回复到她原有的官家小姐的温文模样。
可她早已被饥饿伤心耗尽了心神,一旦放开了手,身子便渐渐瘫软下去。她尽力挣扎着,相让自己站得直,走得正。
可在我们眼中,只见到她的身体如在狂风中摇摆的浮萍,每一步都走得惊险艰难。
于是你不耐烦起来,一把将她从木笼子里抱出,她小小的身体横在你的怀里,抖得象一只落了水的小猫。
你将她放到我的马车上,又脱下身上的披风让我给她围上。
我替她裹上披风,又试着整理她散乱的头发。她伏在我的怀中,脸瘦得只剩一双眼,却自有她一分特别的清隽。
你看着我替她挽了个籫儿,正在犹豫不知如何固定发髻,打算要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替她簪上。
你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了那根绿玉簪来,命我替她簪起。
爵爷,那根绿玉簪,对孟眉和你意义重大,孟眉去世后,她的簪环首饰你都给了我,可那绿玉簪,却是你自己收藏着。
谁知道,那天你竟就这样将簪子给了小指。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都不明白,对你而言,小指究竟是谁?
是第二个孟眉?还是只需你搀扶一把便会越走越远的过客?
爵爷,我很害怕。
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已经无可挽回,可是你心里,难道真的不想挽回?”
爵爷看了我许久,我们静了许久。
后来他说:“我年少的时候,醉心于权势。总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才,极应该舍身博取功名,便将那大好的年华,虚掷在杀伐争功之上。
直到孟眉去世,我才发现,我竟是错失了我本该拥有的最好的时光。若时光可以倒转回去,我定会与孟眉长相厮守,再不抛下她,出征血战。
可是时光如何能够倒转?
挽回,才是世上最悲凉的词。
人生有憾,总要待到无可挽回时,方才自知。只是到了这时,又该如何挽回?又能如何挽回?”
他站起身来,负手对着墙上挂着的先生新画与他的远山鸟鸣图:“仔细回想,一切无可挽回之事,竟皆是由这簪子而始。我真希望我从未见过那簪子,可是你看,这世上从无可以挽回之事。即便是一根小小的簪子。
我娘,孟眉,小指,自那簪子插在她们的发髻那日开始,仿佛她们的结局便已无可挽回。”
自那簪子插在她们的发髻那日开始,结局便已无可挽回?
我听不懂爵爷在说什么?为何要牵扯上他去世的母亲?为何要提到人生还未成定局的小指?为何一根小小的绿玉簪,竟有那般魔力左右人生的结局?
先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挽回?什么无可挽回?
我倒觉得,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浪费时间,为何不多想想如何把日子过好了?
眼看就要过年,你们倒是有些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可别让我们在江城的第一个新年,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了。
烟儿,你鬼点子多,快说说该如何布置,才能让这年不至于过得太过无趣,无可挽回。”
我这才发现,先生站在门边,仿佛已在那里站了整个天荒地老,玄武洪荒,他看上去与那扇门合成了一体,暮色的阴影中笼罩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出奇的可靠。
原有的压抑低沉的气氛被他这一番话打散,爵爷回过身时,嘴角已挂了个淡淡的笑。
他指着那副远山飞鸟图问先生:“这山的走势好熟,是青江山么?”
青江山延绵的山脉将江城包裹在它的怀中,这座小城,因此命名为江城。
我听爵爷说起,便也凝神去分辨,可惜我来了江城没多久便受伤,入城时所见的山头也覆盖了厚厚白雪,无法与画中的山势印证。
先生笑了:“这画在这里也挂了好几日,到你今日方认出此山,着实该打。”
爵爷也笑,摇了摇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既然身处江城,自然就分不出青江山的真面目。”
我看着他们二人斗嘴,嘴角渐渐噙了笑。方才与爵爷那番让人伤神的对话,被此刻的欢快气氛冲去了心底角落。
我出神地看先生,一袭家常衣衫却掩不住满身潇洒气概的先生,只要有他出现,我就会快活起来的先生,爵爷说,他喜欢我。
我慢慢低下头去。
我指望爵爷看错了,我指望我不会辜负这样的好人。我最最敬重,倚仗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