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弹琴。
他真好兴致。
焚一炉香,摆一张琴,沏一杯香茶,便是一个闲适的午后。
我冲进去,被包围。琴声悠然,而我在这一片悠然中被打扮成衙役模样的侍卫们捆成了粽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叫,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忙着气喘。我跑得太快,太久,我从不曾如此奔跑过,这样的没命的跑,简直要了我的命。
但我喘过气来后便尖叫:“皇上,您还记得当年的朱雀宫么?您还记得是谁在朱雀宫中陪您学弹第一支曲子么?”
琴声略滞,很快便见海公公走出来对着侍卫们轻声说:“皇上宣她进去。”
于是我被放行。但海公公站住不走,用手虚指额头向我示意。我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方始醒悟,开始整理那与一群一哄而上的侍卫和一条捆绑手脚的麻绳激烈搏斗后留下的,满身的狼狈。
我在火里,而他们在水里。火烧眉毛般焦急的我根本不在意自己有多象野人,而他,却直到觉得我已收拾得差强人意,才肯带我入内。
一进院门便看到皇帝正坐在院子正中,整幅的阳光暖融融洒在他身上,罕见的俊美五官与从容的超凡姿态,让人错觉他是身披金光的仙人。
他还在弹琴,他的琴声脱俗,我再次认定,他的为人,与他的琴声,云泥之别。
院子并不大,官不修衙,这院子的破败是如此理直气壮,正适合彭县令用来向皇帝显摆他的清廉。
皇帝显然并不介意自己是坐在一个草蒲团上,因为他坐在那里,便似是坐在天下最柔软华贵的坐垫之上。
我低头到他近前,跪下,磕头,他不做声。
琴声渐渐转为激昂。
我在那金戈声里大声说:“皇上,我家爵爷昨日失踪,我家先生今日也不见了踪影。奴婢已是六神无主,只能来求皇上恩典,帮奴婢找回他们。”
没有人回答我。
而琴弦拨弄出的,是令人心生凄楚的渐露败相的哀音。
我已经跪在了皇帝的脚下,我不想再让自己的泪滴在他的琴声里。
于是悲怆停留在心里,找不到出口,将五脏六腑一起捣烂。我紧咬住唇,口中一片咸腥。哀音之后是无尽萧瑟的幽叹,皇帝的十指,十指下的琴弦,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我的一呼一吸,渐渐艰难。
我听过先生弹琴,清平宽厚,有如春风。听过小指吹笛,绵绵哀怨,扣人心弦。那些曲声,从不曾如今日皇帝的琴声这般,带着魔力,竟是钻入了我的心底,蚕食我的意志,我的快乐,我的一切希望。
在那乐声里我将岁月摊开,放在自己的眼前。在那乐声里苦难放大,悲戚放大,忧虑放大,恐惧放大,大到铺天盖地,遮住这举头便是的青天。
我的世界乌云密布。我看到自己被抛在了无边黑暗里,浸在冰冷江水中,风吹浪打,飘摇动荡;我看到孟眉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顺着深深密布的疤痕仍在蜿蜒而落的浑浊泪痕;我看到爵爷与先生在书房里讨论谁更该死,我看到了当时并未看穿的凄凉绝望;我听见自己在问他们,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却怕活着?
我忽然想笑,我终于懂得——这荒谬绝伦的世界,早容不下一颗死中求活的心。
在皇帝的指尖轻扫过琴弦,奏出最后一个尾音时,我,颓然伏地。
哀莫大于心死。
我将脸埋在尘埃中,恨不能将整个身体,一起钻进去,钻入地底,钻入那黑暗无边,永远不见天日,永远不再烦恼的地底。
但皇帝不放过我,他的琴声停了,他的问话追了过来:“无论朱雀宫中发生过什么事,都是伤心的往事。谁给你的胆子,到朕面前翻出陈年的旧账?”
我抬不起头,但海公公半拖半拉将我自泥尘中拽起,我于是沉着头,勉强跪坐着,慢慢说:“这是皇上的旧账?原来,在皇上的眼里,那样的过去,竟是一笔债?”
皇帝的声音已经相当不快:“朕不欠谁,朕也无需向谁交代什么。那些嗡嗡嘤嘤讨厌的人,他们若想自动消失,朕不会觉得需要挽回。”
我很怕。
皇帝的话说得如此刻薄无情,我却无法如他般将往事一笔勾销。这次,我又直面了生死,而且这一次,我简直就是挺着胸向着枪尖撞去。
我发着抖,齿间轻轻叩击出令我自己都觉得汗颜的声音。
我只能用力捏自己的腿,痛苦让我勉强镇定,那扰人的战栗止住了,我才抬头,看着那威严华彩的天颜:“那消失的人未必是自己想走,奴婢求您,在无可挽回之前,把他们还给奴婢。这是您欠了他们的,奴婢斗胆,替他们讨还。”
皇帝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玩味,他看我,轻轻击掌:“今天是什么日子?到了今天,你们一个一个眼里才总算看清了,朕还是个皇帝?能替你们做主?
孟非烟,朕虽然不喜欢你,但是朕不得不说,所有朕见过的人里,你是最有趣的一个。”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么有趣,恐怕皇帝亦然。他的声音了无欢意,倒是带着许多寥落。如那次深夜在京城爵府小指的屋子里一样,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无比的寂寞。
“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地跑来向朕要人,朕就觉得好笑,朕到底做了什么?朕到底欠了你们什么,让你们觉得朕是应该专司替你们寻人的捕头!?
你究竟是仗着什么?什么东西让你竟如此理直气壮跑到朕的面前来,讨还旧债?”
他怒气渐升,我却低头无语,跪出一个恭谨的奴才相,狠狠磕头,拼命磕头,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沉闷。
皇帝是见惯了这般场面的吧,根本不再理我,转头向背后的房门轻声说:“出来吧,把她弄走。”
然后他漫不经心拨弄琴弦,弹出一支欢快的小调。
我的眼皮底下多了一双女人的鞋,有人伸手搀扶我,我比不上她有力气,被她凭空拔起,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站在了地上。
跪得太久,双腿早就麻木。磕头太重,我已眼前发黑,寸步难行。那双扶我的手,架在我的身上,带着我,摆布着我,让我如木偶般僵硬行走。
皇帝的琴声越发欢快,在他眼里,我大约只是一团不值一提的浊气。不,我太高看自己,在他眼里,我是一粒不值一提的灰尘,甚至不配劳他大驾将我吹飞。
我渐渐能看清,那个搀扶我的人,是小指。
今天,在她与皇帝之间显然隔着一层冰山。她的目光从不往皇帝那里去,而皇帝,看起来也已经学会了把活人看穿看化看透看成一团气的本事。
小指并没如我以为那般是听从皇帝意思将我丢出小院,反而搀着我进了屋。
皇帝的琴声变得纷乱起来,比之街边弹棉花敲马掌的嘈杂更令人心烦。
我坐下后悄声问小指:“庞珈姿可是随你一起来了?”
小指摆手,似在示意我什么。
皇帝的耳朵真好,在他自己制造的噪音中居然能听见我与小指的低语,冷冷插嘴:“她走了。”
小指掏出了帕子替我擦拭额头,她手势轻柔,但我依旧感到了疼痛。我苦笑,忽然体味到当年小指跪在爵爷脚下磕头时的无望和不顾一切。
我静一下,又问小指:“经过了方才的危险,她为何还要走?”
小指摇头,不答。
我叹口气,将庞珈姿丢到脑后,抓住小指的手:“帮我求求他,我不能没有爵爷,也不能没有先生!”
小指同情地看我,欲言又止。
皇帝又在那里大笑:“求吧,求吧,你们除了来求朕替你们寻人,还有什么新鲜的话题?还是觉得,是朕将他们藏了起来?”
小指的嘴角抽动一下,握紧了我的手。
那胡乱拨弄而发出的琴声总算停下,一片寂静里皇帝悠悠说:“清晨时分,朕倒是在这里见过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