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庞珈姿咄咄逼人的脸,我垂下眼睑,望着手中的发着幽光的匕首。
她细细的声线,刻意压低的声调,听起来如夜枭般阴森:“莫小指伤得很重,但同你一样,她也有很强的求生欲望。
她还活着,虽然只剩半条命,但她还活着。皇帝日夜守着她,就连太后也动她不得。
但是今夜,你有一个机会去杀她。
我料定,今夜,皇帝会去杀颜震旭。只有这件事,他不会借任何人之手,必须自己完成。而你,可以趁他走开时,杀了莫小指。”
我捏着匕首的手心里开始出汗,我的脸色一定也颇为难看,因为她忽然笑了,诚恳地望着我:“姐姐放心,杀人不难。我这匕首锋利无比,你只需对准了心脏位置,稍稍用一些力气将匕首送进去,她便会死得无声无息。”
我望着她轻飘飘说出“杀人不难”这种言语的红唇,遍体生凉。
那红唇一张一翕,仍在继续说着:“姐姐杀了她之后便可在屋中放火,趁乱离去。皇帝一见到火光,定然会回去救她,这时候,便是救出颜震旭的唯一的机会。
我会趁乱将颜震旭带走,让他与姐姐会合。出城的马车,我也会替你们准备妥当。”
这计划听起来非常诱人,我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动心。
在杀死自己与杀死别人之间做选择,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如我一样,选择杀死别人。
尤其是我这般,直面过死亡的人,更为惜命。
但我闭上眼,小指那昏迷中惨白的脸便浮现于眼前。在听过先生的故事后,我已无法不对她充满怜惜。
她与我一样,在整件事情中,被迫作了无辜的牺牲品。而比起我来,她所经历的那些苦痛煎熬,已令她承受了比我多得多的伤痛,已令她失去了六年本该美好的岁月。
我知道我有多珍惜自己的生命,哪怕我已经决定为了爵爷而死,但我仍然珍惜它。我也知道小指有多珍惜生命,我知道她受的是多重的伤,而她,仍在艰难挣扎着求生。
我真的要这么做么?拿着庞珈姿给我的匕首,如她所说,亲手将匕首插进她的心脏,救出爵爷,远走高飞……
我很想活下去,我更想爵爷活下去。我握紧了匕首,雕着花纹的匕首柄将我的手心硌得发疼,我咬着牙,想将小指苍白的脸与自己的内疚犹豫从脑中赶走。
可是我的手忍不住发抖,哪怕只是想一想,我都无法承受那种亲手杀死别人的罪恶与内疚。
就算那人不是小指,我都做到用爵爷的命与我的命为借口去杀死她。何况,她是小指。是当年在我身边慢慢长大的小女孩,是愿意将我当成家人的小指。
庞珈姿定是察觉到我的抗拒,发出了冷笑,声音里带着鄙夷,道:“说得那么热闹,一听要动真章,便往后退了?什么你的命是颜震旭给的,你能为他豁出命去。其实,来在你心中,你的爵爷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杀人而已,竟能把你的胆子都吓破?看来我是看错了人,你还是将匕首还给我,回去好好躺下压惊养神才是正经。”
我睁开眼,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她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着少女的美貌与神采,眼角眉梢洋溢着无法遮掩的青春明丽,肌肤如朝露般晶莹光彩,这般动人可爱,但却说着这般的言语。
杀人而已?
她脸上的理直气壮甚至是真的,毫无对人命的尊敬与怜惜,只有无穷无尽的逆我者亡。
我宁愿相信那个在清晨里欢笑嬉戏的庞珈姿已经死了,那个笑起来如清晨朝露般清新的女子,已永远留在朝气蓬勃的清晨里无比灿烂的阳光之下。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将那清新女孩儿的灵魂收在了哪里?为了在阴暗的皇宫里生存下去,她究竟把自己的心染得有多黑?
她也许挣扎过吧,逃出宫,但还是决定回去。对她而言,杀死那个美好的自己,将自己变成藏于阴影中的鬼魅,也不是轻轻松松说句“杀人不难”便能做到的吧?
权利,江山,家族的荣耀,究竟是什么怪物,将人变成了恶魔?
那些肮脏的计算与阴谋,为什么会令人身在局中,无法自拔?
我想起先生来,他在阴谋中挥霍了的那些岁月,在他死亡时,是如此无力的笑话。可时光不会欣赏那些笑话,时光只会匆匆向前,将所有笑话与悲哀,变成遗憾,无底的遗憾。
我落下泪来,为了这困在局中的所有人。
庞珈姿伸手抓住我的肩,不耐烦摇晃:“你哭什么?几滴眼泪能是救回你的爵爷?还是能救你自己?
你要么去杀了莫小指,带着你的爵爷远走高飞,从此逍遥自在。要么回去装缩头乌龟,就当自己从来没听我说过这些。
哭有什么用?眼泪有什么用?只有让别人流血,才能让自己不流泪,你懂不懂?”
我懂。
但是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我悲哀地看她,她那么破口大骂我,反让我看清了她的焦躁,她的急切,她的算计。
如她所说,一个不想流泪的女人,不会在乎别人的血。
她太看轻我这个已经千疮百孔在流血的人,所以她的言语,暴露了她的真心。
她怎会在乎我的死活,哪怕我有世上最强悍的求生意志。她只是想让我去替她杀死小指,我是爵爷的人,我杀死小指,只会令皇帝更恨爵爷,却不会对她动怒。
于是她既可以借机出去情敌,又能够以无辜者姿态留在宫中,甚至,趁机接近安慰伤心的皇帝。
至于她所说的替我趁乱带出爵爷的承诺,我忽然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诱饵?那只是为了骗我去杀小指而随口说说的吧?她怎么会容许我活在世界上,她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一定早有安排,只要我一杀死小指,就会将我灭口吧?
对她而言,我的血,必须流干。只有我死,才能换得她的安全。
而我,一旦杀死了小指,也就意味着杀死了我自己,甚至爵爷吧。
我摇头,苦笑。认清一个人,从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那么多面具,所要遮住的真实的脸,从来都是最丑的那张。
我慢慢握紧了匕首,套上了我的面具,不知道此时面具下我的脸,是不是也变得狰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