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领着春杏、曹德旺此时驾一辆马车刚抵达光宅寺,寺院建在钟山深处,门庭并不显赫。三人都着便装,事先商量好,太子是公子,名讳萧致尚,曹德旺还叫曹德旺,司职管家,春杏是丫头。“公子”和丫头立在阶下,曹德旺上前叩门,过了好大会才有个小和尚开门,双手合十,怯生生地询问:“施主有何贵干?”
“我们主仆三人久闻释法空大名,特来拜访!”
“几位稍等,待我禀告师父。”转身又进去了。
曹德旺还是那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样,春杏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公子”急于见这位法空大师,面色凝重。过一会,小和尚跑过来报告:“师父说,深夜相见不是待客之道,请几位到厢房暂住一宿。”三人面面相觑,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光宅寺并不大,合寺大概只有二三十个僧人。只剩下两间厢房,这可使大家犯了难,小和尚把人领到就告辞了,这可难了曹德旺,“公子”和春杏肯定一人一间,可是他住哪呢?
这时候“公子”发话了:“曹德旺,你来和我住一间,春杏,你住一间。”
这可吓坏了曹德旺,他是万万不敢和“公子”住的。也吓坏了春杏,她一进寺里就觉得心里发憷,好像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发生,这会儿又让她自己睡一间,可不吓坏了吗?“公子”见二人都愣住了,马上明白了个中道理,也颇为自己的幼稚觉得可笑,问春杏:“小丫头,平时鬼点子多,想想怎么办?”
春杏思忖了片刻:“不如我们三个住一间吧!”
“住口!”曹德旺先反对。
“公子”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我看春杏这个建议好,就这么办!”
春杏得意地向曹德旺深深舌头。于是三个人和衣坐在一张床上,春杏靠着“公子”,曹德旺靠着墙,这一天他们经历的事情太多,都困了,累了,没过一会竟然都睡着了。
天一亮,主仆三人就走出厢房,一是有事在身,不愿耽搁;二是坐着睡觉实在不是很舒服。屋檐上还有残雪沒有消融,这大清早的,还很冷,春杏被冻得捂着耳朵,跳着脚,她向“公子”建议道:“公子,您给作首诗吧!”
“公子”回头笑着说:“你想听吗?”
说也奇怪,萧统平日不苟言笑,却喜欢逗春杏,两个人说话既不像君臣,也不像主仆,倒是像青梅竹马的玩伴。春杏连连点头。
“公子”回忆大雪纷飞的情景,沉思片刻,吟了一首“貌雪诗”:
既同摽梅英散,复似太谷花飞。
密如公超所起,皓如渊客所挥。
无羡昆岩列素,岂匹振鹭群归。
春杏激动得乱跳,还沒来得及开口,却听到门廊下有个洪亮的声音赞叹:“好诗!好才华!”
三人徇声望去,只见一个大和尚,四十多岁的模样,站在小院门口,神色从容,衣带飘飘,很有些仙风道骨。公子赶紧上前抱拳施礼:“敢问尊驾可是法空大师?弟子萧致尚有礼了。”
大和尚还礼道:“贫僧是法空住持的师弟,法号法云。师兄今早赴约去了,吩咐我接待几位贵客,请随我吃一顿斋饭。”
几个人就餐完毕,坐在后堂闲谈,“公子”迫不及待地问法云:“法空大师何时回寺?”
法云回复说:“师兄与江头几位闲云野鹤交往甚深,时常出游,游踪不定,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个月才回寺,昨晚师兄尚在,今早五更就出山门远行了。真是不凑巧!”
“公子”听了这话,暗暗叫苦。法云见来客愁眉不展,询问道:“不知小施主找师兄有何事?”
“法空大师乃家父至交,多年前失去音讯,家父至今念念不忘,弟子奉母亲之命寻访,没想到失之交臂,无颜回见爹娘。”
“我看公子形容不俗,气质非凡,必不是平常人。敢问令尊高姓大名?”
这一句可把萧统问住了,说实话吧,觉得不妥,接着隐瞒吧,怕法云不说实情。正在犹豫间,侍立一旁的春杏插了一句:“我家老爷在京城做官,不便透露。”
法云望了她一眼,不觉得“呀”了一声。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法云这一失态的举动惊住了,不知这一声叹从何而起。法云看了看众人诧异的表情,解释道:“我看这小姑娘有凤鸾之相,将来必贵不可言!”
这样一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春杏身上了,春杏一下子小脸绯红,呆住了。“公子”出来解围:“既然法空大师不在,我们改日再来拜访。”萧统还惦念着病中的母亲,不想在此耽搁时日。
就在这时,一直不做声的曹德旺却干咳了两声,萧统会意,道一声“见谅”,走向屋外,曹德旺紧跟其后。
出了门,太子问他:“你有什么主意?”
“公子,万万不可轻去,这法空大师是世外高人,心诚志恳才能请到他,您可千万要等得住啊!家里不用挂念,老奴马上回去禀告,请公子稍安勿躁!”
“公子”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就命他速速回宫,自己和春杏留下来。法云另有事做,便不陪他们了,萧统求之不得,没有其他人,只有春杏陪着,他一点也不觉得拘谨。
皇帝大弘佛教,亲自讲说,太子也崇信三宝,遍览众经,整个天下都浸泡在梵音佛语之中。萧统听到木鱼声、诵经声,便觉得心情畅快,因此他也乐得漫步于寺院。这可苦了春杏,她听到僧人们依依呀呀地念经就头晕脑胀,几欲呕吐,萧统见她那么难受,让她回去休息。春杏嘴上应允,可是心里不乐意,萧统早看出来了,问她:“你想上哪玩啊?”
春杏一听,马上喜笑颜开:“咱们来的时候,离这二三里有个小镇,那是晚上没有人,现在一定很热闹,我想去看看,请‘公子’成全!”说完,行了个大礼。春杏有心思,她想和太子去逛街,又不敢明说,知道太子不会让她独自出去的,故意来了这么一招。春杏这一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萧统,他确实不愿把春杏闷在寺里,又不放心她,不如一块去,也好体察民情。萧统给自己想好了借口,“请示”她:“我来给你当侍卫吧!”说完做了一个拔刀的动作。
春杏哈哈大笑,挽着萧统的胳膊就走。这两个人,一个俊俏,一个俊朗,一个青春活泼,一个高大深沉,走在大街上,人们争相注视。萧统颇觉得不自在,他不喜欢被人关注,可是春杏却不然,她才不理会其他人,只要高兴就行。这是个小集镇,商贩不多,区区几十丈长的街道还显得十分宽阔,春杏本想来买朵花戴,可是哪有卖花人的影子啊,况且还不到花朵盛开的时令,有点失望。太子见她渐渐不做声了,知道她必定有心事。
“春杏,怎么啦,小燕子落单了?”
“我哪是什么小燕子啊?小燕子有爹妈有人疼,我没爹妈,没人疼,连个花都没人买?”
太子听她这口气怨中带酸,心里也不是滋味,正不知怎么安慰时,望见前面有个布庄,心里有了主意,对春杏说:“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就回来。”说完进了布庄,片刻之后背着手出来了,走到春杏面前,“你看!”太子把手伸过来,竟然是一缕缕花花绿绿的丝绸。春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启发她:“没人买花,咱们就自己做花,想做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好不好?”
春杏大喜过望,恨不得哭出来,接过来欢欢喜喜地前面走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寺里,在东宫有个姓冯的老嬷嬷教给春杏一手精细的针线活,这次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回到寺里,正好开饭,又蹭了寺里一顿清汤寡水,春杏悄悄对太子说:“咱们该叫和尚叫施主啦!”太子听了,一碗稀粥差点喷出来。
饭后,春杏回屋做花,太子就和法云论起佛法来。法云虽然不是耄耋之年,可是见解洪深,深得要领,说起佛事如数家珍,不慌不乱,有大师风范。法云看眼前这位少年,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眉宇间广纳万物,谈吐中包容万象,不仅辞令严谨,而且鞭辟入里,做个文人真是举世罕见,可惜……
两个人聊着聊着,浑然不觉天色已经暗下去了。直到春杏来唤,两人才各自回房。春杏的花儿早就做好了,一朵朵娇艳无比,好像比真花还要迷人,可是她没有心思戴,因为曹德旺还没回来,太子知道她的担心,就领着她到大门口等着,免得曹德旺回来还要叫门。
天黑了一个时辰好久曹德旺才赶回来,自己驾着车走在空寂的大路上心里不免泛起恐惧,老远看到春杏提着灯笼,和太子站在门口,顿时老泪纵横。到了门前,勒缰,下车,扑通跪在地上,口中念道:“奴才贱命,怎敢劳动太子万金之躯!请治死罪!”说完伏在地上。
太子赶紧上前去扶起来,看看四周无人,安慰道:“你我人前虽是君臣,可是情深义重,岂是他人可比,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曹德旺顺从地点点头。
待进了房,曹德旺详细地把他今天的遭遇给太子汇报了一遍,他进了宫,见到了贵嫔,贵嫔气色大好,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她嘱咐太子平心静气,不要怕耽误时日,总之一定要把法空请到东宫。皇上早些时候探望过贵嫔了,许诺大赦天下,使天下皆沐贵嫔重生之喜,还问起太子的情况,贵嫔说遣太子往招隐寺上香,皇上便没多问。丁贵嫔专门交代,请到法空后就在玄圃开****,她已经派人打扫了。曹德旺从宫里出来又专门往东宫一趟,吩咐底下的人一定守口如瓶,不准妄言。太子听了他的回报,赞许地点点头。
过了一天,法空还没回来,太子就听法云讲解《法华经》,一连十日,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庙里有位老僧,是法空、法云的师叔,会弹筝,琴声曼妙,春杏一连几天都去听,老和尚见她心灵耳朵尖,就教她弹筝,春杏确实是一个学筝的花苗子,不出三日,竟能弹出《广陵止息》,令老和尚大为惊叹。曹德旺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太子此行没有侍卫跟随,他们三个人又都不会使枪弄棒,他只有时刻警醒着,没事了就在寺周围转悠,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迹象。
且说萧综自那一日听出一些实情来,一连几天每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避不见人。他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平素看不起看些王子王孙,没想到自己是如此的身世,一下子从云端坠到谷底了。索性不洗不涮,披头散发,把自己锁在屋里,还命人取来沙石铺在地上,行走在上面,片刻不停。这下可吓坏了吴淑媛,萧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完了。可是她也不敢面劝萧综,因为萧综一看到淑媛就头疼欲裂,不能言语了。
这时候宋祖德给吴淑媛出了个主意:“何不请国舅爷到宫里一趟,说不定二皇子听他的。”
这倒提醒了吴淑媛,她明白吴仲昆虽然成事不足,可是嘴上说的却雍容华丽,也许他能打开萧综的心结。
吴仲昆被安排在远离皇宫的小长干,一个小院内,整天锁着门,几乎与世隔绝。吴仲昆戏称此地为“方外巷”,上次萧综问他的住处,吴仲昆故弄玄虚地说方外巷。哪知萧综信以为真,这才闹出了寻舅舅却寻出个袁公子的闹剧来。宋祖德天黑之后领吴仲昆从西华门进了宫,见过吴淑媛,吴淑媛屏退众人,把萧综如何得知了“七月生孩”,如何心灰意冷,如何疯疯傻傻的事告诉了吴仲昆。吴仲昆虽然沒有什么大方略,可是一肚子花花肠子,他当时便有了主意,对吴淑媛这般这般地讲授了他的计划,吴淑媛十分高兴,连连称是。
吴仲昆悄悄溜到萧综的房门外,贴着耳朵倾听,听得里面嚓嚓的响声。推开一条门缝,果然看见萧综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梦游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脚踩着沙石嚓嚓作响。吴仲昆毫不客气,砰一声踹开门,冲上去二话不说,左右开弓,打了萧综十几个耳光。萧综从小到大哪吃过这个,当时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顿狠揍给震住了。看清打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的“舅舅”,更加惊讶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吴仲昆。吴仲昆慢悠悠地面南坐下,俨然一幅“主人”的姿态,审问道:“说!为何不自重,为何要疯癫?”
萧综还在云天雾罩,稀里糊涂地交了底:“我不是父皇的儿子,父皇知道了会杀了我……”
“那皇上为什么不杀你呢?”
“父皇他不知道吧……”
“你父皇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呢?”
萧综这一下被问住了,心里也想不通,“是啊,父皇怎么会不知道呢?”
吴仲昆起身,把双手放在萧综的肩膀上,告诉他实情:“只要皇上认定你是他的亲生儿子,谁说什么都没用,关键是皇上,明白了吗?”
萧综听了,顿时醒悟,面色随即缓和了。吴仲昆见状,又坐回去,马上泼了一盆凉水:“你的太子兄、众皇子、大内、乃至全天下会认可你这个皇族后裔吗?”
萧综又一次从云端坠入低谷,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待皇上百年,新皇登基,必定要追查你的身世,到时你这颗人头是不是你的可不一定了!”
这句话说得萧综浑身颤栗,冷汗淋漓。
吴仲昆又一次扶住萧综的肩膀:“只有一件事不仅可以让你保住性命,还可以让你荣华富贵,享用无尽!”
“什么事?”萧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废掉当今太子,你来继承皇位!”
萧综被这一句斩钉截铁的话震得半天没缓过来,沉默了一会说:“大哥宅心仁厚,一向待我不薄……”
“妇人之仁!”吴仲昆极不耐烦地坐下了,“就算太子容得下你,满朝文武容得下你么?”
萧综又一次哑口无言。
“他们怎么会愿意一个前朝帝胄当他们的郡王?”
“前朝帝胄?”
“你不知道吗?齐国东昏宫,就是你生根之地!你是齐皇室血脉啊!”
……
过了一会吴仲昆出来了,吴淑媛和宋祖德在大厅等着他,吴仲昆吩咐宋祖德赶快给皇子准备食物和热水,淑媛一听,就知道吴仲昆的劝说奏效了。她向吴仲昆请教用了什么办法,吴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就等着当皇太后吧!”
“那你呢?”淑媛暧昧地反问一句。两人都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仿佛他们的鸿图大业易如反掌,指日可待。
接下来的几日,萧综果然大变,每天收拾的利利索索,不再领着几个人到处厮混,而是每天闷在屋里读书作诗。说实在的,萧衍及其这几个王子,都是一流的文人,不知怎么的都写的一手好诗,萧综的诗比虽然不上萧统,可是足够其炫耀的了。萧综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于是两天足不出户,写了十几首诗,恭恭敬敬地誊写,托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纪连洋带给皇帝。哪知萧衍这个时候专心于佛法,没工夫仔细品味儿子的诗情,诗没看完,只说了几句以示鼓励的话让纪连洋捎给萧综。萧综本以为皇帝会回赠一首或者下诏嘉奖什么的,没想到只有这几句冷冰冰的话,憋了一肚子气,送走纪连江,关上房门,摔东西砸墙,气鼓鼓的。这一切吴淑媛都看在眼里,待萧综闹腾累了,她才慢慢踱进房里。
“皇儿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她明知故问。
“父皇为何如此看扁我,难道我的诗不好吗?”
吴淑媛呵呵地笑起来:“我的傻孩子!你父皇是什么人?当年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这些大文士交往,号称‘八友’,什么样的好诗文没见过,没读过?你的文采拿给他欣赏还不够格!”
萧综被这一番话臊得面红耳赤。
吴淑媛接着说:“你不该在这下功夫!东宫里有王锡、徐勉、张缵这些能人,再说太子的修为你也没法一时半会跟得上。”
“这该如何是好?”萧综一筹莫展。
“哼”,吴淑媛冷笑一声,“你要看清这天下,虽然说皇帝一言九鼎,高高在上,可是那些率土之滨的王臣才是这个国家的根基,只要笼络住他们,一旦国家有变,还怕孤掌难鸣吗?前年你任安右将军,去年加你为安前将军并扬州刺史,你结识的文臣武将比太子多得多,这是你的优势,你要扬长避短,才有一线生机。”
自从得知自己七月而生,萧综对吴淑媛多少有一点疏远,总觉得她是“悲惨命运”的推手,可是听了吴淑媛这番高见,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母亲,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进一步询问道:“怎么个扬长避短法?”
“你要亲近大臣,结识武将,可是在宫中,毕竟出入不便。求你父皇,出宫居住。”
“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太庙在南郊,从这去太庙要过两道门,出了二道门就是御道,两侧都居住着军国大员。太庙离皇宫远,同时进宫必须经过百官府舍,一来你可以龙入沧海,二来可以避免别人生疑。你就上表,要求守护列祖列宗,皇上不会不同意的。”
萧综没想到母亲会想得那么周到,赶紧起草了一个表文,第二天托纪连洋递给皇帝。皇帝一看,大加赞赏,没想到萧综还有这一份孝心,几欲下诏表彰萧综,可是刚一落笔又放下了,觉得不妥,诏书是一国的纲领,滥下诏书无益于皇帝的威信。于是赐二皇子五百金,绢二十匹,以示表彰。
萧综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又意外发了一笔财,自然无比高兴,欢欢喜喜收拾东西往太庙进发。二皇子守太庙的事很快在宫里传开了,丁贵嫔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她虽然不知道吴淑媛这葫芦卖的什么药,但是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去请法空出山,十几天了没有回音,也让她万分焦虑,病体康复得十分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