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鹿鸣苑,是真的乱成一团糟了。
苑门大开,虽然天色已经蒙蒙亮,但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纷繁嘈杂一片,个个都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哭声轰鸣,惊天动地,还有不少管事大丫头,素来和少奶奶情近的,纷纷想要一死了之,随了少奶奶去,被众丫鬟仆妇们苦苦拦着。
镶玉是一路小跑着赶到的,然而此时,大少爷、二少爷和四少爷,已经把支撑不住的玉亦铮送到旁边院子里去,兄弟之间互相抚慰一番,镶玉并未得见。
院子里围在三少奶奶尸骨旁的,有鲍夫人,带着表少爷玉亦锬的正妻、表少奶奶章氏;还有大房的大少奶奶晁氏、大姨太咏莎;二房的二少奶奶樊氏、通房大丫头牧荑;三房的四位姨太太;四房的三个管事大丫头。
老太君也已经被凤夫人先送回去,怕呆这里,只是伤心。
镶玉看一屋子女人中,就属鹿鸣苑的大姨太浣人哭得最为响亮,在她的带动下,三房的四位姨太太都哭声响亮,镶玉也被迫“狠狠”地抽泣起来。
从大房到四房,每一位代表都在哭泣,但真的在流眼泪在悲伤哀悼的,又能有多少。
“看三房的大姨太,哭得那么尖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她哭得这么响亮,恐怕是要向底下四位姨太太宣誓,她一定要争夺到三房正室少奶奶的位置!”
突然之间,旁边丫鬟们嚼舌的声音传入镶玉耳畔。
原来如此。难怪哭得像个泪人,原来是心里高兴呢。少奶奶的位置终于空了,现在有她大姨太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能不高兴地大哭吗?
说起来,大姨太浣人,一直就在协助三少奶奶管理鹿鸣苑,在四位姨太太面前,也一直履行着协调的职责,现在三少奶奶殁了,她自然是名正言顺地要顶上去,成为新的三少奶奶。
看着她哭得那么起劲卖命的样子,镶玉想,真应该祝福她。
再看看二姨太惜景,也开始哭天抢地,像是要以头抢地,嘴里还骂骂咧咧,“该死的阎王爷,黑白无常,胡乱把这么好的少奶奶性命给取了去”,总之,把地狱的那些个烈鬼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演技还真不是盖的,看来二姨太相当三少奶奶,这也是志在必得的。
“二姨太也不是省油的灯,人家有凤夫人撑腰呢。”丫鬟们继续嚼舌头。
想这二姨太,也是有资本的,她上次帮了凤夫人的忙,设计了镶玉“七出”中的“妒”,虽然没有阴谋得逞,但好歹是帮了凤夫人,成了凤夫人的人,凤夫人自然会在争当三少奶奶的这件事儿上助她一臂之力的。当然,凤夫人也未必会出手,她也许要下更大的一盘棋。
镶玉冷眼旁观,看大姨太和二姨太偶尔对视时,那PK似的视线交锋,就像没有硝烟的战争,看得镶玉背脊发凉,不知道她们两人又要玩出什么三十六计。
至于三姨太鸾喜呢?依然是清丽如仙,就算是哭,也整个人像是离恨天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受天地之精华,复得甘露滋养,得天地灵气,遂脱了草木之胎,而修成人形,貌若天仙,神似西子。真不知道这等天仙似的人物,曾经怎么甘于做一个贫贱歌女?
莫非是古代艺术家?为投身艺术,不惜沦落风尘?
现在,鸾喜的眼眶也是红的,让镶玉想起那首《桃花行》,“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如果说在场女人中有一个眼泪是真,那就是三姨太鸾喜了。
镶玉暗想,三姨太是没有什么争夺少奶奶位置的筹码了。毕竟她的出身太低贱,古代歌女是不可能成为正室的,就算是在儒家礼教没有占主导地位的汉武帝时期,皇后卫子夫,都是因为有了平阳公主的后台。那平阳公主,恐怕是受了她母亲皇太后的影响,颇富有纯属于女人的心计,弟弟刘彻当上皇帝之后,就热心于训练美女献给皇帝,被刘彻特别宠爱的卫子夫就是她的贡品。
三姨太的背后可没有平阳公主这样的大人物,所以她胜算很少。
然后就是四姨太慕倾,镶玉在这位和她义结金兰的姐妹身上,视线停留了很久,两人视线交汇,同感于满屋子的摇山撼岳的假哭,对视时,都情不自禁,忍不住偷偷地抿嘴而笑。
虽然对死者很是不敬,但是实在忍不住,这大家庭的,总是有很多怪事,这么多人齐聚一堂的哭,还不如小家小户的,一个人真心真意地用眼泪送葬。
镶玉和慕倾相视而笑后,感觉彼此更加莫逆于心。
正用手帕子遮住,垂头偷偷地咧嘴笑着,蓦地,有人伸手拍她的肩。她撇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舄,赤舄就是所谓的厚底鞋,以木复于履底做成,舄前头上,宽翘,宽而且高,足可以把垂地裙装的前裾缘挑起,以便向前迈步,是男子最时髦的鞋。
男子的浓烈熏香已经钻入鼻中,不辨其类,只觉得妖媚异常。
视线往上,是用五彩丝绣出宗彝的裳装,裳前有皮制的芾,朱色。上面绘龙、火、山三章,系于腰间革带,蔽之于裳面膝前。裳旁佩玉。裳后系组绶,腰间还用大带系束,束得宽松,但足以显出腰部之窄,凸显出这妖男窈窕的身材。
再往上,就可以看见尊荣。
头上戴着束发闹龙垂头紫金冠,齐眉勒着龙凤呈祥、麒麟点翠的绣金红抹额。镶玉记得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金家的璿少爷也戴了抹额,但没想到男子戴抹额会这么好看。
她记得《续汉书·舆服志》注里,胡广曰:“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额,附施于冠,因遂变成首饰,此即抹额之滥觞。”后来抹额成了武人或者并未娶妻的少年的头饰。
镶玉看这妖冶少年戴绣金红抹额,不由想到李贺《画角东城》诗云:“水花沾抹额,旗鼓夜迎潮。”原来男子戴抹额真的这么好看,她算是见识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这个少年郎实在长得妖异,眉目间妖气很重,和玉亦铮有几分神似,但是桃花丹凤眼似乎更大一些,显得炯炯有光,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
此时,那妖男正目光澄澄地望着镶玉,见镶玉满脸惊讶,便凑过去,压低声音对她说:
“我可逮着你了,五姨嫂嫂,你竟然在这里偷笑,这可是一生一世的把柄。”
他叫她五姨嫂嫂?镶玉想,那么,他就是玉府的四少爷玉亦锃了。
一出场就抓她小辫子!
镶玉慌忙陪笑,压低声音,“我哪里笑了?我只是在向你四姨嫂嫂打招呼呢。”
“别慌,别慌,”玉亦锃似乎是要看好戏似的,眯起狭长妩媚的桃花眼,“五姨嫂嫂,我又不是第一次逮着你的小九九,你着急争辩什么?”
镶玉看他话中有话,正要问清楚缘故,大姨太已经注意到这边。
“哎,四少爷来了,”大姨太马上走过来,“四少爷,我们家爷可冷静些了?”
玉亦锃抓向大姨太,“三哥哥已经安静下来,一宿未睡,大哥哥和二哥哥就让他先休息休息,现在有十来个丫鬟仆妇在那边伺候着,厨房也随时待命,大哥哥让我先回来,知会各位太太、少奶奶和姨太太们。”
“那真是辛苦你了,也有劳大少爷记挂我们。”鲍夫人开口了。
二少奶奶代表凤夫人,吩咐道,“好了,小四,你还是先回去吧,你也累着了,好好休息,现在你三哥哥撑不住了,你和你大哥哥、二哥哥可一定要镇定下来,我会劝你二哥哥,人已辞世,哭也无益,我自会和凤夫人商议丧葬的料理事宜,你就不用担心了。”
玉亦锃向鲍夫人和二少奶奶行了个礼,“那就有劳大夫人和二嫂嫂了!”
等玉亦锃走了,二少奶奶大手一挥,“好了,哭也哭够,现在办正经事要紧。”
二姨太惜景见二少奶奶这气势,略有些不满,仗着有凤夫人撑腰,嘀咕一句,“哭怎么会哭得够?我们家少奶奶素日来对我们那般好,就是哭上七天七夜,也是哭不够的。何况少奶奶如今尸骨未寒,就由二房的奶奶来管我们三房鹿鸣苑的事了,根本没这个道理!”
这话可触了二少奶奶的逆鳞,她气得横眉竖目,直冲上去,对准了乱嚼舌头的二姨太,“啪”地就是一声耳光,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娘家算什么东西?你在玉府又算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不算的贱货,竟然骂到老娘的头上来了!你说得好听,‘就是哭上七天七夜,也是哭不够的’,那你现在就给我哭,不哭个七天七夜,我是断断不能容你!没脸没皮的下贱东西,你们家少奶奶尸骨未寒呢,你就巴巴地管起鹿鸣苑的事来了,好,我不能管,你这个马上要当三少奶奶的人,才能管!”
说完,又是一耳光,那二姨太性子本来就泼辣,此时更是火冒三丈,也顾不得那么多,就要上来反击,大少奶奶晁氏和大姨太浣人慌忙过来把她抱住。
牧荑和咏莎也来拦住二少奶奶。
“四少爷刚走呢,”浣人大姨太说,“我们就内讧,让底下丫鬟仆妇们看了,真是笑话不是!二少奶奶,现在我们鹿鸣苑三少奶奶殁了,这三房的事,自然是先交给您代管,是我们家二妹妹不懂事,性子急,一时出言冲撞了二少奶奶您,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饶了我们家二妹妹一回吧。”
二少奶奶听浣人大姨太这么一说,气顿时消了一半,指着浣人对牧荑说,“看看,看看,这么一个父亲是国子监监酒的大家闺秀,到底和某些乡野匹夫的女儿不同,看这架势,就有少奶奶的品格,又是大姨太,肯定是将来的三少奶奶!”
镶玉听了觉得好笑,这鹿鸣苑刚刚殁了一位少奶奶,二少奶奶就来这里公然拉拢同党,真的连嫌也不避避,实在够飞扬跋扈。
“那倒未必,”旁边的咏莎开口了,“二少奶奶这话说得也忒早了点儿,我看二姨太虽然是性子急了点儿,但这种性格也未必吃得了亏;而且三姨太也有优势,她最得三少爷的宠爱不是吗?最后四姨太,那豪爽的性格,加上和老太君走得近,深得老太君的喜欢,也是有几分胜算的。”
镶玉看向咏莎,此时她是更加嚣张不完了。
以前,凤夫人一派中,主要分为二少奶奶派和三少奶奶派,作为大房的大姨太,咏莎不算是什么强悍的,但是,现在三少奶奶派土崩瓦解,咏莎的地位自然提高了,加上她已经在玉府发展了不少党羽,现在,凤夫人一派中,基本上就是大房的咏莎派,和二少奶奶派了。
想想看,二少奶奶真是辛苦,从现在开始,既要防备三房的新少奶奶的崛起,又要和大房的咏莎姨太在凤夫人面前争宠,这肯定会够呛的吧?
“你们也别忘了镶玉,”鲍夫人开口了,“镶玉虽然进门很晚,但老太君也喜欢她。”
鲍夫人刻意提到老太君一派,好打击二少奶奶和咏莎这些凤夫人一派,这句话,算是半个挑拨离间吧。
镶玉慌忙摇头,“我没有那个想法。”
“噢?没有这个想法?”这样反问的,是凤夫人房里的管事大丫头忆锦,当然也是凤夫人一派,“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没有这个想法?”
太太的丫鬟,按理说,是不能跟少爷的姨太太这样没礼貌地说话的,但是,忆锦不同,她是凤夫人的左膀右臂,料理凤夫人与二少奶奶的上传下达,是玉府上上下下颇为敬重的人,就连镶玉见了她,都是要问礼的。
镶玉被迫回答,“我只是近来看了些古籍,看《庄子·杂篇·列御寇》,有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有手艺的人就会很苦劳,人人会央求你做,有智慧的人就会感到多忧愁,而什么都不懂的人却很悠哉悠哉的,吃饱了到处去遨游吧,就好像那不系帆的船任风儿吹到什么地方都不在乎。”
镶玉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是巧者,也不是智者,我是‘无能者无所求’,只希望‘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这话听得四姨太慕倾鼓起掌来,“小五,说得真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人因有了智慧,所以事事感到忧愁,而那些天真无知的人,且活的很快乐。”
镶玉笑着点点头。
当然,她表面上是这样说,肚子里又是另外的一套。她从来就不太信奉老庄道家,太消极,太遁世,还不如赏自己一刀,直插心窝,那就真的能“逍遥游”了。
她这样说,只是想表明自己不想介入党派纷争。
她这么说,是想告诉众人,她既不是虞老太君的人,也不是凤夫人的人。
她完全中立,比瑞士还中立。因为她知道,两党之争,只会是双损,谁都不可能赢。她置身事外,倒有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战略,是学鲍夫人的。
这一次的新三少奶奶之争,镶玉准备将这一战略贯彻执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