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
乔浪从漆黑的角落里走过来,穿过房间里那丝微弱的月光,在初青的榻边坐下,黑夜并没有使他明亮的眼睛减色,反倒是让他在黑夜中更加看清楚了那个从梦中一直哭醒,满脸泪痕的女子。
“你一直都知道……他不爱我。”
委屈至极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悲凉静静的散落在周围每一处的黑暗里,初青嘶哑着嗓音,终于说出了她多年来最大的心结,而对象却是她的仇人。
乔浪看着她,眼神闪烁,默默无语,在面对十年前的那宗他最不愿意想起,也最不能吐露半个字的惨剧上,他秉持着性子中一贯的谨小慎微,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是意料中的事情,初青也不甚在意,双目睁开盯着床幔上模糊的繁花刺绣,有些自说自话的感慨着,“乔浪,我还活着啊?!”
似问非问的一句话,满含了她十年来生不如死的岁月。
一梦十年,人事全非,可她还活着,依旧在原地等候。
“嫂嫂……”乔浪习惯了十年前对这个女子有些依赖性的称呼,很温暖,相对着他不喜欢她连名带姓的叫他“乔浪”,尽管这天底下已经没有几个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但是面对他时,他还是喜欢她如从前那般脆脆软软的声音唤他“阿乔”,那样的声音里充满了维护与关心。
只是如今,再想听到记忆中那一声使他温暖安心的“阿乔”,恐怕是不再可能的了。
乔浪心底嗤笑自己一声,面上不变,沉声对初青说道:“嫂嫂如今重病在身,凡事别再忧心了,对身体不好。”从来冰冷沉默的少年人,十年之后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为愧疚牵挂的女子,他有些难过的发现自己也只能用这般无能为力的话语来安慰她。
初青扭头将视线注目在乔浪身上,突然微微苦笑了起来,“原来你也变了,从前那个孤僻怪异至极的少年郎,哪儿会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好听话?”
乔浪看到她眼里的讽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略微垂下眼睛,依旧冷冰冰的说道:“晌午我遇到了滕公子,得知嫂嫂如今身中奇毒,仅需‘梵思花’才能得解,西域道长险多,我已经准备了三批人马接应,明早出发,嫂嫂这段时间要多多保重,切记不可失了信心,自暴自弃。”
乔浪一改从前的沉默,面对初青开始谆谆嘱咐起来,那口吻仿佛像是在嘱咐着不听话的孩子。
只可惜,时至今日初青已不是孩子了。
初青无动于衷的漠然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叹息一声,道:“这一次,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死生之事悉听尊便,只是花费如此大的代价,乔大人可要想清楚,勿要打了水漂。今非昔比,如今乔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再与我这般身份低贱的娼女相识,恐怕是大为不妥,夜深了,就不送大人了。”
冷冰冰的逐客令下了之后,乔浪虽依旧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但头却慢慢的垂了下来。初青漠然的扫了他一眼,盯着外面空荡荡的一片安静,就知道这里已经被他打点过,但看着他一直不走,她却依旧有点担心,事情到了最后一步,可不能再出一点乱子。
“嫂嫂……”乔浪话刚出口,只听得初青突然冷着声音打断他,厉声责问道:“你叫我什么?乔大人看仔细了,我是邺城‘点香楼’的妓女,而你的嫂嫂是江夏府的明初青,她是天之骄女,而我不过是人尽可夫的妓女罢了……”
“嫂嫂别说了,”乔浪蹙眉,声音急急的打断她,此刻听着她这样的贬低自己,他的心顿时有拔箭之痛。那个曾给他温暖,陪他一起笑,亲手给他做美食的女子,落到这般不堪的地步……竟然是被自己亲手所害!
初青看着他喘息了一口气,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说?只准你们无耻的欺我骗我,囚禁我半生;只准你们拿起刀任意屠杀我明氏族人,为何不准我说?”
“……我委曲求全,答应了你们的要求,欺骗了我父亲把卫郎还给你们,亲手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可你们为何还要屠杀我的族人,竟连妇孺都不放过,我弟弟……弟弟初元那时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那晚被你们的人用大火活活烧死在房间里,他临死前一直都在惨叫着……你仔细想想,你初来江夏时他见你孤身一人,性子孤僻又没有朋友,便经常顶着二娘的骂从府里跑来陪你聊天解闷,一起上街玩闹,你怎么……怎么能忍心下的去手?”
不顾乔浪已经白了的脸色,初青接着说,眼泪止也止不住的留下来,“还有吴大哥,小段他们,得知卫郎有你这样一个身世坎坷的义弟之后,哪一个对你不是热心的关怀照顾?淑君姐姐更是怜惜你年少,孤身一人前来投奔义兄不易,府上但凡有什么好吃好穿的都不忘叫人送来给你一份,把你当亲弟弟对待……可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嫂嫂别说了……”同样一句话,乔浪这次却是微弱着声音,几乎是带着些乞求的神情看向初青。
初青紧盯着他,擦掉眼泪,突然开始惨笑了起来,“中秋那晚,吴大哥轮值没有回家,淑君姐姐带着做好的饭前去营中相送,那晚诡异的事情实在太多,淑君姐姐察觉营中有变后,带着自家的护卫从旁处进得营中去时,正看到我明家将士已经被屠戮殆尽,尸体堆积成山……你们为了一网打尽,直等到淑君姐姐发了疯似的从尸山中翻出吴大哥时,才冲上去一刀砍掉了她的头颅。”
黑暗的房间里,再没有明亮的烛火,只有窗棂边上的月光微微发亮。听着初青冷森森的说着往事,乔浪下意识的捏紧手指,没有害怕,只是忍住心底最深处那漫天而来的愧疚与痛楚。初青望着他的面无表情,想看出点什么,但夜色实在太暗,她无所谓的又移开了视线,闭上眼睛口吻累极的说道:“后来淑君姐姐的一名护卫侥幸逃脱活命后,遇到了我的侍女知了,辗转几年后我才得知,原来忘恩负义的不只他一人,你这个他所谓的义弟,也是最大的帮凶。”
“我也不怕告诉你,”初青急急喘息了一口气,“知了如今还活着,就在我身边,作为当年的漏网之鱼,你们挖空心思又找了她那么多年,她不得已委身教坊,只为活命。”
乔浪本能的抬眼,警觉疑惑的看向初青:既然如此,也清楚我们找到之后她绝无活路,为何还敢实言相告?
初青闭着眼睛冷哼了一声,有些得意,“渭南侯陆清此次若能平叛成功,你说,我的皇帝表哥还会不会难为他的儿媳妇?”
乔浪一愣,随即也就明白过来,他掌管天下暗羽多年,做的虽不如传说中西域“谍王”的那般好,但渭南侯陆家的那点事儿,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陆清的独生子陆成如今最喜欢的女人,无非是邺城“点香楼”中的头牌兰芝罢了。
兰芝?知了?
乔浪略微睁大了眼睛,内心震动,初青却仿佛困倦的不行,声音恹恹的说道:“当年她离家替我送信时,我教她‘危险至极是为安’,她牢牢记住回到了我身边,又陪了我十年。”
乔浪默然片刻,犹豫了一刻,才稍微谨慎的低声说道:“嫂嫂放心,兰芝姑娘有您照拂,一定会平安无事。”
初青闭上眼睛,没有答话,事到如今,能逼得他说到不再追究知了身份的地步上,以他一向对待朝廷的衷心,已属不易。
只要暗羽的首领不松口,再添上燕王的支持,哪怕兰芝有天真的被那人知道了,其性命倒也无虞,再不济还有渭南陆家在后面,到时候总能派上点用场。
心里细细的为曾经情同姐妹的知了安排好一切后,初青困意更胜,一时间仿佛就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全身的力气只够她刚刚唤出“乔浪”两个微弱的字时,就已全部用尽。
乔浪见她支持不住,终于沉沉睡去,起身帮她捏好被角,当目光注视在她消瘦脸颊之侧的那道长长的疤痕上时,他眸光一紧,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初青榻前,额头抵着初青的手臂,低声的呜咽起来……
他知道当年的那件事之后,陛下为了一些原因暗自扣住了初青许久,他以为她最终也难逃一死,直到初青重新又出现在他的情报信息中时,他才有些欣喜的知道,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只是她受了很重的伤,他安排在身边的人几次报回的消息都是“伤重不治,恐难活”,他心急万分却也丝毫不敢表露,还要在陛下对她时不时的“问候”中,尽全力装作漠然的姿态对待她。
直到后来他在京城巧遇有名的神医公子贺晟,得知他在其父去世之后不再四处云游,而是已回到了邺城侍孝在母亲常郡主膝下,乔浪打量他的同时,一瞬间心中解恨起来。
当年的事情之后,陛下对其有功之人皆加官进爵,毫不吝啬,就连常家一个已经出嫁多年的庶女都安排皇后亲自赐封“郡主”的份位,可见陛下对待这件事的重视。
只是,福祸相依,任谁都逃不过。
在乔浪的授意之下,贺晟被他的几个朋友连吹带哄的骗进“点香楼”之后,传回的消息说,初青的病已经大有好转。
有神医在侧,乔浪对初青也稍稍放心不少,同时他主动开始与燕王避嫌,在燕王离京西去的那些年里,他一个人兢兢业业的活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不敢有丝毫懈怠,陛下见此也已不再询问初青的事情,慢慢的他对初青的事儿也渐渐放下了心结。
只是没有想到,这番为追太子而来的途中,他与她重逢,还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她恨他,尽管早已知道,但等他亲眼明白的看清时,还是叫他难受的要死。
当年他比谁都要早知道,燕王的离开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可如今,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茫然的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在面对眼前的女子时,他其实还是一如当初的本能依赖。
诸多问题,他跪在初青的身侧恸哭时,竟然无一丝主意!
烁烁年华终究要折磨这善良的女子要到何时方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