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凌晨三点)的时候,杜若从噩梦中惊醒,可是醒来后只剩下那未遂的恐惧还残留着,到底梦见了什么却都忘记了。人呆愣愣的坐在暖帐里,被冷汗浸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背脊上,很是难受。
杜若愣了会神,嗓子又干又痒,便撩起帘子下了床,想要寻口茶喝。
岑妈妈睡在靠墙的一张贵妃榻上,杜若将屋里的炭炉向那边推了推,然后轻声出了卧房。初雪和夏堇都和衣睡在西次间的大炕上,一张薄被盖了这边就少了那边,杜若将挂在大衣架子上的獭子皮斗篷盖在了初雪身上。
这一动,初雪便警惕的睁开了眼睛。
刚要惊呼,看清是杜若,初雪这才赶忙住了嘴。瞧了眼身边还在熟睡的夏堇,初雪爬下炕来,将薄被给夏堇严严实实的掖好了。
“姑娘怎么醒了,这才五更天,等会还要熬一天呢。”初雪将身上的獭子皮斗篷给杜若披上,自己搓了搓手,给炭炉续了几块炭,端了杯温突突的茶水过来,“姑娘将就些吧,屋里的丫头也是熬了好久了,今儿个能睡下就不错了呢。”
杜若并不介意,喝了两口,拉着初雪坐到了炭炉边上的小杌子上。
“刚被噩梦给惊醒了,这会儿也不困了,过会儿你和我去把雪钟紫苏替下来吧。”
初雪点点头应了,忽又觉得心里堵得慌,小声嘟嚷,“姑娘何必亲为,这府里哪里又少了下人了?姑娘这么上心,无外乎是老太太生前多疼了姑娘,可姑娘为了这作践坏了身子,这府里的人又有哪个能疼疼姑娘?”
“我做我的,那是我跟老太太的情分,别人怎样看怎样做,我就管不了了。”杜若烤着手,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也是,不要总为了我和那些人争执……”
“姑娘不用说了,我是打定主意跟着姑娘的,”初雪偏过头来抢白,烛光下她的小脸上满是坚定,“我打小就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姑娘回来了我又一直跟着姑娘,如今哪怕就是日日吃咸菜住柴房,我也不离开姑娘。”
杜若眼角湿湿的,搓着手,将脸扭了过去。
如今大老爷和三老爷已经分了家,杜若一直不问,但是也知道,老太太屋里之所以凡事这样剩捡,还不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去处。雪钟和紫苏是老太太身边贴身伺候的,还没有发落,可是像茹儿这样的三等丫头,早已是编入了大老爷那里。祝妈妈自是和三少爷晟睿有感情,所以等老太太的事一完,就会编入三老爷那里。
只剩下杜若这一处还没分配,到底是跟着大老爷还是三老爷,又或者两边都不要,还是未知数。
况且,这里面不是只有杜若一人的事,还有整个跨院的这些人,丫头婆子加加减减也有20来人,她们又怎么办?她们家里也有老娘也有兄弟姊妹,她们做下人也是为了挣钱,可杜若这样四邻不靠,她们的月钱哪里支?
杜若看着卧房的雕花门板,哽了哽喉咙,倾身覆上初雪的耳朵,“你实实在在的告诉我,咱们手里有多少钱?”
初雪一愣,转了下眼珠,竖起了两根手指头,“姑娘,咱们手里顶多有200两银子。”
“当真?”杜若看着初雪肯定的模样,心里不免狐疑。
她一月有3两银子的月钱,都是从老太太的份例上支出来的。虽说大小开销都使老太太的,可六年来她也打点一些赏赐给下人,她就算过得太清苦,也不可能存下200两的存头!
“初雪,不许瞒我,我怎么可能六年来只花了16两!”杜若蹙起眉来瞪着初雪,一双眸子透着不容人狡辩的精明。
初雪平静的抿嘴笑笑,用火钩挑了挑炭炉里烧得通红的炭,说道:“我和岑妈妈的月钱都和姑娘的放在了一起,加上又偷着变卖了几件姑娘和我们穿不了的旧衣服,贴贴补补,应该有200两了。”
杜若一听,捋着斗篷毛边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心下杜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哪怕是她自己缺吃少穿了,也不能亏待了这些跟着她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丫头们。此时略一思量,和初雪小声说出了心底的打算。
“将老太太留下的那座房子变卖了,然后买一所小一些的宅院,剩下的钱我们留一部分用来生活,剩下的给这院里的丫头分一些。我纵是带不得你们所有人出去,剩下的人,手里有些体己在这府里也好办事。”
初雪掐着指头算了一算,歪过头来不禁蹙起了眉头,“法子倒是好,可是那房子占地也不小,哪里这么快就找到买家?而且,那房子是老太太留给姑娘的,姑娘当真舍得?”
“舍不得又怎样,那房子到底还在,只不过不是我住罢了。换得你们几个贴心的,我还有什么不舍,就算是老太太还活着,听见有你们几个人在我身边,她也会点头同意。”杜若不禁展颜,胸口那一口闷气也消散不见。
“那,王爷的事……”初雪偷望着杜若的表情,探寻的口气中变带了些许的猜测。
杜若笑着摇了摇头,“王爷是皇亲国戚,哪里是我高攀的,若果真让我去当个妾,以你对我的了解,我可愿意?”
初雪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仔细盘算下来,又开始对老太太做的这临终一件事表示起极度的怀疑来。不过,虽不知老太太何意,但是杜若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也绝不多言。
“既然这样,那买卖房子的事派谁去?咱们又不懂里面行情,又出不得府……”初雪转换了话题,想到这最重要的一件事,一时目光在屋里一转,扫见大炕上酣睡的夏堇,眼睛又立即蹦出了光来,“嗳,姑娘,派泽儿去,他是可靠的!”
杜若何尝想不到泽儿,但是为了夏堇,她却不敢冒这个险。
泽儿虽然和夏堇定了亲,但他毕竟还是三少爷的小厮,往大了说那就是西院的人。如今东西两院分家了,万一泽儿有什么闪失或是漏了嘴,恐不及会使两院不合。这房子是老太太偷着给她的,若是抖搂了出来,房子不仅会保不住,可能连夏堇和泽儿的事也会泡汤,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不要让他们参与了,你是会和我走的,但是夏堇不同,咱们也要为她打算才行。”
初雪泄气的点点头,虽然里面的道理她明白,但是泽儿是她惟一能想起来的,这府里能跑腿能办事,又可靠的肯投身在杜若这里的真是没有了。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各自心中想着事,时间也这样分分秒秒的过去。
杜若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酸掉的腿脚,想起那多宝格自从老太太过世后还一直没有打理过,便快步走到了东次间去。
郁香带着屋里的几个三等小丫头睡在了暖阁里,也没有关门,身上的孝衣都堆在脚踏边上,烛台上几只快燃尽的蜡烛也发着微弱的光亮,那一堆白花花的孝衣便让人顿感汗毛直竖。
杜若打了个冷颤,循着记忆走到多宝格上,拿起那只紫檀木盒子便要离开。
“是谁?”
暖阁里突然传出郁香的尖叫,杜若哽了下喉咙,一步没踩好便跌坐在地上。
初雪拿着替换的蜡烛过来,屋里这才亮堂起来。郁香已经快步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见是杜若,惭愧的将杜若扶了起来。
“不用难过,你这样警醒我还要谢你呢。”杜若拍了拍郁香的肩膀,朝她笑笑。
郁香扫了眼杜若怀里的紫檀木盒子,惊魂未定的问道:“姑娘怎么大半夜的想起了这盒子?”
“这些日子府里忙,各院的人都窜来窜去,又分了家,这盒子还是找个稳妥的地方放起来为好。”初雪换了蜡烛,几步过来,将盒子拿了过去。
郁香忙点点头,可又突然停住,神色不安的扫了两眼周边。
杜若立在一边看着,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许的不对劲,可是又一时瞧不出什么来。屋里的那些三等小丫头因为刚才郁香的那一嗓子都给吵醒了,看着时间也不早,就连忙起来穿衣。
“反正大家都起了,给姑娘打水梳洗吧。”初雪这样嘱咐了一声,拿着盒子便将杜若拉回了西次间。
夏堇和岑妈妈也都醒了,陪着初雪一起伺候杜若梳洗。
至于那紫檀木的盒子,便被初雪藏进了杜若床头柜的夹层抽屉里。
早上简单吃了早饭便去替了雪钟和紫苏。雪钟比杜若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小丫头搀她回去休息的时候也仍旧是三步不稳五步失魂,让人心生疼惜。而紫苏却是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踪迹。
杜若命人抬了炕桌过来,一边跪着给老太太守灵,兼顾着察看那长明灯和香火,边抄写《大悲忏》。打开的门灌进嗖嗖的冷风,哪怕在身边立着炭炉也仍旧不管用。早起整点的上香又被三太太奚落了一番,杜若的脸色愈加的难看起来。
到了巳正(上午10点),杜若刚抬起猩红的双眼,便听见已编入大老爷院里的茹儿清脆的声音,“姑娘,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