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的餐叙日贺锟山特意地请了众将与夫人们去合畅园听戏,唱角是近一年里新红起来的老板任香荷。今天唱的也是最拿彩的一出《惊梦》,台上咿呀婉转,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对这昆剧清毓倒只爱唱词断肠,却不怎么爱听。总觉得那调子唱得人心恹恹的,拉长的腔调把心都给婉得七上八下的,尤其不爱那女子妆容,厚重油彩,贴额的头饰,连本来的美样儿都给糊弄了,只是碍着面子,幸得平日里国学上也精研过戏文唱词。和一众夫人们对答品评起来倒也没露怯。
那江夫人因着上次林小姐那回子事儿,心中还格着气性儿。本来心中得意地想去保这份大媒,头一次落了个没脸儿,心中就着了气,好容易方仪华开了尊口,私下里找了她又请托成这份姻,自己也攒了劲地去了!半路里杀出个孟清毓,虽不知这后来一次林家那位小姐怎么生了别扭,反脸不愿意了。她到底还是把帐算到了清毓头上,总觉得事儿闹得那么大。林家小姐肯定是知道了,当然是失了脸面,怎么也嫁不得了!
可气的是这新近的少夫人平日里也不怎么走动,见她们几位夫人在贺府打麻将,也只是远远地示个礼就不见了。怎么也逮不住机会寻寻气。今天是好不容易夫人们和男人们分属一个包厢,最近江司令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军功,这日里看戏她也就紧挨了方仪华,身侧坐的就是孟清毓。心下也就来劲了,怎么也得说叨说叨。
贺府的客人,合畅园自是小心万分,连上的茶点都是从宝华斋那边弄来的,粉彩的小碟,腌渍的梅子紫红水亮,用了小银签扎起一颗,倒也不往嘴里送就只朝清毓那儿递了过来。见她突然示好,清毓也就笑着说:“江夫人,您吃吧!我顶不爱吃酸的!”
殊不知那江夫人口气是更酸:“孟小姐,哦!不对!得称少夫人了,你看看我!”圆圆的脸上倒是笑意堆积如山,可那眼神却怎么也不对。
台上正热闹着呢!方仪华倒也没注意身后的动静,清毓只觉得江夫人神色不对却也没多了想,只是笑了笑也就没答话。
“刚才听少夫人几句金言品戏,倒让我想起以前替我家老二请的那位国学家教老师来!也是您这一番清秀的模样儿,戏没听过但讲起这戏文来也是有板有眼儿的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来,再钝的人也觉出了个味儿,清毓心下一阵儿不悦,倒也还端着笑了:“大约是这样吧,我们这样的出身,自比不得江夫人见识广,也就只能掉掉书袋子。如我说得有何不妥,江夫人你可得包涵!”
看不见清毓脸上的神色有何变化,觉着这第一句话自是落了空,江夫人呵呵一笑也就转了话锋:“少夫人,书读得多,说起话来真真地好听!想那位家教啊就是比不得您命好,以前在我家赏过她几次宝华斋的点儿,千恩万话的模样儿啊!怪可怜见儿地,还是少夫人好啊!如今可是连宝华斋这样的点心也瞧不上了!”
那圆圆的眼睛瞄着清毓,手中银签扎起的那颗梅子,逆着光线有些黑沉沉地,不知怎么也抖也就直溜溜地往清毓身上掉了去。
这样一番动静到底还是把方佼华惊了,那梅子早己从清毓月白的旗袍上拉出一条紫红的长线,红刺刺地。旁边有几位夫人是从开始就冷眼看着,眼见方仪华转了脸,倒也就热切地关问起来。
方仪华看着众人的眼色,江夫人的表情,心下可也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把眉头皱了:“这可是新做的云锦缎子,这下可好了!江夫人,这可要在你们家军饷里折的哦!”
这话里半是玩笑的,但也让江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得伸了手假意地扯了绢子,作势要擦。清毓一下子侧身让开了,对方仪华说道:“方姨,几位太太,我下去处理一下就好!你们继续听戏吧!”
包厢外的侍应,领了清毓就往贵宾专用洗手间去了。从前厢转到后楼,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有戏台的咿咿声隐隐传来,清毓心中倒也不恼反觉得如此更好,那楼厢上空间不大,人倒挺多,待久了心中一直发闷,后楼的通道狭小,两头倒留有风口,夜风无声无息地透了进来,只觉得身子也似轻了一些。低头用绢子抹了点香皂,再用了点水,半倚着壁在那儿蹭着那道有些发黑了的痕迹。那汁液沾了水发起蓝来,也就专了心地在那拭着。
楼道那头响起了脚步声也没注意,过了小半晌才听得一声,如同梦一样地:“清毓!”
通风口的风让那楼道正中的灯晃动了起来,连人影子也看得不真切,如梦一般,再熟悉不过的素灰长袍,前方戏台的声音蒙蒙地响着,人仿佛跌入了幻景,眼神也不由得呆了!身子慢悠悠地挺直了,那声音也由不得自己:“成洲!”
听得她的声音,易成洲一时百感交集,迟疑了一下,还是迎着她走了过来。一旁哗哗地水声让她又仿佛清醒了些:“大姐夫”那么生涩的嗓音,一下子让两个人的怔住了。
他的嘴角牵出了一丝苦笑,人也就呆在了当中!手中的绢子似有千钧重怎么也拿不住,被风一吹倒落在了他的脚边。
还是以前一样的素白绢子,绢角的木兰淡黄的丝线勾地他心口发疼。使劲儿地捏着那一方绣线,绒密的线纹咯着他的指缘,只觉得那疼痛一阵儿紧似一阵儿!
“还是喜欢木兰花吗?”
清毓只觉得那水流得她心中发起慌来,便想用手去关,转了几次龙头都转不动,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匆匆地补上了一句:“习惯了!”
他走了过来,身上熟悉的味道一下子逼得她无路可退,连迈步子的气力都没有,只抬了头哆哆嗦嗦地望着他,他只是伸手将那水关了,四下里更静了下来。
他低头看定了她:“清毓,你过得好吗?”这是他想问了好久的话,也是如今唯一能对她说的话了!
她的心里突然一阵儿地泛酸,觉得有水汽直冲眼底,心中不停地翻腾着,好不容易压了下来,生生在脸上扯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的笑:“我很好,大姐呢?莞毓呢?”
说到莞毓的名字,一下子想起他写过的信,更是不可抑止地抖了起来,世事在他们中间划出那么近的河,却永远无渡,以前不可能,以后更是绝望,但总是要这么近这么近的看见,总是要这么远这么远地痛着。用手探着楼壁往后退了一下。他温和的眼神里有深重的哀伤:“清毓,”顿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她们都很好,莞毓睡得早,文禾要陪他,就我一个人过来了!”
后楼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庄泽急促地叫声:“清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