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医院在城郊,洋人开办的医院里专辟了一座后楼给城中的达官显贵们看病专用,这乱世里越是富贵的人越担心身家性命,也就越喜欢躲躲闪闪。灰蓝色教堂式建筑,因为来的人少更显得静谧深重。
长长的过道里走路都有听得见回响,外伤处理室外只有一条绿漆的条椅,清毓和易成洲一人坐了一头,两人都低头不语,只觉得对方的气息无孔不入。以前深恨医院里弥漫的消毒水味道,此刻却深恨专用小楼里处理的太好,一点儿药味也闻不到,每一次呼吸都是心内的震荡。
过道不远处就那一队卫兵尽忠职守的守在入口处,他就算有万语千言也是半点儿也说不出口,她的脚就依依地平放在身前,珍珠白的西式皮鞋,露出一段近乎透明的脚背,看得清下面弯弯曲曲青色的细血管,就像几条小蛇攀上了他的心:“清毓,吓坏了吧!”
他突然的开了口倒把她惊住了,只是迅速的看了一眼那些守兵,再转了头去看他,他眼神中的关切让她切肤似的痛楚,她只知道今天他这么不要命的冲过来。幸得一派混乱中大家都未留意,可是这样的他,再加上一个文禾,还有这个随时都处于崩溃边沿的自己,有些话也许不得不说,只觉得五脏俱焚,一字一顿地:“大姐夫,莞毓还小,你要多保重自己!”
她说得很轻,却像是丢下了巨石一样砸在自己本就碎无可碎的心上,不过他是明白她的,她眼神中的慌乱与痛楚骗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呆了好半晌,才轻松地笑了:“谢谢弟妹了!幸好你今天没事儿,要不然二弟回来,这底下的人可就没法交待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仿佛用尽了他的一生,她就坐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见,但他却再也没力量伸出手去触碰曾经只属于自己的温暖。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还有高跟鞋叩到地面的声音。他心下怅然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方仪华的脸色倒有着十二分的关切,只有文禾的脸却是冷冷的,只在看清了坐在条椅上的两人时,眼睛闪了一下,但那是一道冷光狠狠地钉在清毓的脸上。
他们只得站了起来,方仪华未觉有异,只上前两步拉了清毓细看,关怀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清毓刚刚那一番挣扎,更觉无力,只摆了摆头,轻轻地说:“让您受惊了!”方仪华只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也就转头对易成洲道:“大姑爷,也幸得你在,要不然非把这丫头吓傻不可!”
易成洲只觉心内凄然,也来不及去看文禾的脸色,只说:“我也是碰巧了!大抵弟妹是有福之人!”话音一落,文禾便挤身向前,须势地隔开二人,一手挽实了他的臂膊,一脸微笑地道:“你们啊!可都算是有福之人!”
这话听到别人耳里倒像是说点趣话让受惊的二人放宽心,可听到清毓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更何况她的眼神,别人不懂,清毓可是懂的,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更觉得刚刚自己对他的那些话是对的,这样纷乱的局面,由不得他们有一丝妄想。
幸而此时曼娴伤口处理完毕出来了,一行人也就转了视线,不在注意这心内千回百转,受尽折磨的三个人。清毓也就迎了上去:“曼娴,没事儿吧!”曼娴还是依旧笑着说:“哪里来那么金贵!小伤而己!”
上次在云裳一面,她倒也还记得,就依礼唤了一声:“贺夫人!”方仪华只伸手携了她,笑道:“林小姐,督军听说是你救了我们家清毓,大大地赞赏一备番,夸你巾帼不让须眉!”
曼娴只说:“夫人您言重了!”便转身叫了句易老师,只看到文禾时愣了一下,当看清那挽住的臂,也就将眼神看向了清毓,清毓嘴角扯出一抹笑:“曼娴,这是易老师的夫人,庄泽的大姐!”
曼娴看情形也是明白的,只觉得清毓的神色如死灰一样,也就只叫了一句易太太,便对贺夫人道:“贺夫人,可以劳烦你们家少夫人送我回去吗?”
方仪华连声说:“这是自然,就让清毓送你回去吧!不过可能得派一队人跟着!”清毓只是感激的看向曼娴。方仪华说道:“林小姐,督军说必要谢你,邀请令尊、令堂吃顿饭,看哪日有空闲?”
曼娴愣了一下,便也就点头允了!
一路上因为有人在,曼娴也只是靠了窗休息并不说话。下得车后,倒是转身对清毓说:“我今天惊怕了,你上去陪我坐一会儿吧!”乍一听这话,倒还真是以为被吓住了,可仔细一看曼娴的神色,她心里明白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找了个借口糊弄下面的人。
进得林家,一家大小是收了消息,佣妈并两房住在大宅的姨太太都在大厅候着,一番殷殷问切,曼娴三言两语打发了,便携了清毓上自个房间里去了。
两人坐到了窗前的靠榻上,清毓接过了佣妈备好的压惊茶,刚要递给曼娴,曼娴却是笑道:“这茶,你喝好点儿,看看你那张脸,这受伤的怕是你不是我!”
西洋玻璃镜,透亮清晰,果真一张失了血色,发灰空洞的脸。清毓也只是呆呆地,泪水一滴一滴就掉了下来,落到那橡木钩金洋梳妆台的台面上,一颗颗浑圆若珠。曼娴只是叹道:“本想你这一嫁人,终归是要好起来,哪曾想还会有这么一番波折。当初要是。。。。”
心中到底还是明白,今天这事儿幸得有曼娴在,心下再是凄惶也得稳住,只收了泪,对曼娴说:“今天谢谢你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多说无异,也就握了清毓的手道:“谢我作甚,你看我这一家子,唉!”
刚才见得那两位姨太太,那一番惺惺作态,清毓自然明白,也就问道:“你母亲呢?”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去庙里住一段时间!”窗外的天色一分分沉了下来,曼娴也就道:“天晚了,家里这群人我看着都烦,也就不留你吃饭了,本来让你上来就是想让你心下缓缓!你那位少主这两天回不来,你要是无事就来陪我坐坐吧!”
清毓只觉此生得友如此,是自己的幸事。难得曼娴那么的了解自己,心中感慨难以言明,只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