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除非醉
“清毓,你最近是去哪儿了,连着半个月学校里都说告假.”
圆柄铜勺一下又一下地划着圈,褐色的咖啡浮出一层层细白的沫子,忘了放糖,苦得皱起了眉头.
“清毓,第五次了,你这是第五次出神了.”
一双白生生的俏手在眼前晃出断续的影子,这才抬头对上曼娴探询的目光,一时间那些鲜红刺目的影像扑盖而来,更不知从何说起.举起白瓷杯子,没有加奶和糖的咖啡酸而涩苦,墨绿桌布上的勾花白衬布一朵朵木芙蓉层层叠叠,有几处镂空的眼子被人撑开透出绿绿的底布,像是几双怪异的眼睛,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将那日之事对曼娴讲了,林曼娴的眼睛撑得就像桌上的那几个绿眼子.
苦笑着说:”这样的事儿,你也是无法想象吧!”
曼娴拉过清毓的手,玉色的腕臂上几道纷乱的血痕己变淡,就像白桌布上洗过几次的咖啡渍子,只是边迹上有些发红.
“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为什么你都不联系我呢?”
“这一个月来我都住在贺家,贺夫人说了学校的事她帮我处理,我也不好叨扰别人,只想着等事情结束!.”
“贺府是督军府挂个电话还不是极方便的事儿!”
“曼娴,那么多的事儿一时之间我也想不明白,那毕竟是别人府上,我实在也不好提什么要求.”
看着清毓发苦的脸色,曼娴缓声说道:”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宜州,哎,清毓,那这半个月你都在贺府住着,那位贺少爷又以命救你,那你们岂不是……..”
“别乱想了,他醒了之后我就住到了他家的别院去了.”
透亮的长窗折出的光线里看得到细细的金色粉尘,那日贺庄泽醒来之前,西式洋床的边柱旁也是这样飞舞的金色尘埃,他的眼睛毫无征兆的睁开,依旧灼灼地盯着她.见得他醒来,她也顾不得叫护士,只是连声地问道:”贺先生,要喝水吗.”
“贺先生有哪里还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得不到回答,看着他苍白的脸,一下子才想起来,忙着说我去叫医生.
这时才听一句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水”
听得他说话,她反而愣住了,又是一阵儿手忙脚乱的倒来了清水,因为他还不能动,只得自己扶了他的头,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因为昏睡了两天,他的嘴唇有些发裂,身上浓重的消毒水味道直冲她的鼻腔,眼睛里一阵儿发酸.
“你的意思是:贺二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你住到别院去,然后谢绝你的探访,是吗?”曼娴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清毓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等着他醒来的两天里,听霍副官说起了她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看着他沉沉的睡在阔大的房子里,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改变自己对他的态度,没曾想他一反前态,拒她于千里之外.
开始两日还只是语气疏淡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后来直接让人送她去了别院,并告之她不用前去探望.半月后,贺夫人就告诉她可以回学校了.
在这期间她没有见过贺庄泽,也只是从下人的谈话中了解他恢愎的情况.对于他现下的态度,清毓有些发懵,但也不想去问.只觉得欠他的这份又不知要如何去还了.
想到这儿又是一声长叹,曼娴最见不得清毓这么长吁短叹,也就转了话题.
老板置在窗格上的冰砖咝咝地昌着白烟,凝得窗上也是一层雾气,唱机里放着悠扬的小提琴曲.让人有些困顿.也就失了聊天的兴致,两人都各自的沉默着.
透过弦梯的罗马圆柱错落的缝隙,她的侧脸若隐若现,却还是在瞬间有了以前练跳伞的感觉,整个世界只有呼啦啦的风声,还有心在不停地往下坠,下楼梯的步子也变得虚了.
她下颌的弧线,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台布上拉长的侧影,终于还是又见到了她,那两个在心间重复了无数的字,一下子从口中挣脱。
“清毓!”
一直在贺庄泽旁边絮叨的孙老板被贺二少莫名其妙昌出的两个字,说得愣住了.顺着他的视线,一位身着深浅湖水色格纹布旗袍的女子缓缓地倚着桌子站了起来,光影斑驳中像一支幽兰,那清澈的双眼也是幽幽的.
当清毓的眼睛望向他时,贺庄泽一下子僵住了,霍副官只得接口笑道:”孟小姐,林小姐,你们好啊!”
霍副官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略微有些尴尬,这才发现还有一个曼娴,笑道:”林小姐,好久不见!”
曼娴倒是个随性的,也就接口道:”贺先生,真是遇巧啊!”
不敢再看清毓,就那么一眼己经让自己阵脚大乱,也算是打了招呼,只想赶紧地走出这个咖啡厅,半个月前,他刚醒来眼前就是她静静地候在床边,也是这么幽幽地融在一室阳光里.如此安静却又如此深刻地嵌进了他的心,每一分每一秒地浮现.
落荒而逃,眼角的余光却笼着那个影子.一直到侍者推开了大门,外面各种声潮涌进耳幔才呼出了一口气。听到孙老板说再见也没有回头,怕自己忍不住要走到那个人面前去,怕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压抑心中的冲动。
军部值班室
“霍副官,今天不是有饭局吗?怎么少主就回来了”书记室的王河讨好地给霍平南点上了烟问道。
想起今天下午的情形,霍平南猛吸了口烟,暗叹了口气道:“王河,少主要做什么得向你回报了么?”
王河被霍副官一语噎住了,讪讪地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我也是随口问问嘛。”
在一旁的何志国接口道:“霍副官,你有什么事也得知会我们一声儿啊,你看二少这会子伤好了,才回军部几天啊,这屋里的人没一个没被骂过啊!”
底下几个听到这儿也都围拢了过来,一个个儿地说:“啧啧,这几天底下的兄弟日子都不好过哦!”
看着这个苦瓜似的脸,霍副官这几天的日子其实也差不多,嘴上还是斥道:“一个个平日粗心大意惯了,不去想想自己的问题,倒动二少的歪脑筯。”
王河只得说:“不一样啊,我们这几天是动辄得咎。’
“霍副官,兄弟们私底下都说是因为二少救得那位老师。
“是啊,霍副官,那位老师不是叫二少救出来了吗?哪儿还来那个火气啊!“
何志国一下子来了兴致,立马说道:“你们是不知道,就那天,灭叶荣生那天,二少回了军部,一听那女老师在姓叶的手里,整个人都变了。”
“是是是是,我那天跟去了,可是亲眼看见二少拿自己去帮那个女老师挡的枪,啧啧啧,那完全都不要命了啊。”
“对对,把二少抬回去的时候,老督军一看那满身的血啊,差点儿没晕过去。”
“那就对了,肯定是老督军不高兴,把那女老师撵了出去,二少心里不痛快,所以。。。。“
“可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的,是二少自己让那女老师出去的。
“是吗?那这几天的闲气又是为的那一出啊!
知道几天下面的人积了不少的怨气,由得他们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够了,你们是不想在军部干了吗?哪儿来那么多闲话,都去盯着自己的活儿,还想再挨骂吗?“霍副官在军部素来有威信,他这么子一说,底下的人只得噤了声儿。
“少主,天色晚了,回枫港吃晚饭吧!”
听得霍平南的声音,贺庄泽才从一大叠子文件中抬起了头,绿纱罩灯下的脸更显憔悴,知道霍平南担心自己,也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因为是军部通往枫港的专用通道,盘山路上只有轻轻的风声,天色渐次沉了下来,隐约地几颗星子寂寂地闪烁着。夜色一瞬一瞬地蚀了过来,眼见着贺府一片灯火在车窗前方明亮了起来。
“平南,去南巷吧!”
刹车声格外的刺耳,因着天色暗了,后视镜里看不清贺庄泽的神色,不过听刚才那句话的声音仿若是溺了水的人最后呛出来的一口气,是来自心底深处的绝望。
星星点点的雨滴飘散在桔黄的灯柱下,倒像是漫舞在阳光里的尘芥。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
“二少,那件事后,我觉着孟小姐的想法是有变化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后厢里只听得见一阵深深地呼吸声。
“二少,我说句逾越的话,其实你真的不必这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必这样”水滴凝在车窗上,被车速引起的风往后一拉,像是下着流星雨。
“平南,你不懂的!”
“少主,从你入军起,督军就让我跟着你,你的心思我虽不说全知道,可是孟小姐这件事儿,我看得清楚。你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你,孟小姐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你是自责!”
霍平南的话让他心里有些发酸,苦笑道:“难道不是我的错么?”
“少主,就算是因着你才有了这档子事儿,可你的血白流了吗?是谁帮孟小姐挡了枪,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我看哪,孟小姐比我们都明白。”
霍平南是一气儿说完了,可贺庄泽的心就像是被什么炸开了一样,那些强行平复的情绪,被这一连串儿的话一拉扯,更是暗流涌动,他自以为是的想去保存她那一份单纯的世界,守护一张纯净的笑颜。可是要让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那个笑容,却是怎么也做不到。
醒来的那几天,每每她来探视,虽然总是不让她进来,可总要尽全力地去听,听那门外模糊而又清晰的声音,和着一下又一下的心律。也总能透过纱帐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就站在他前面,如同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夜晚。
霍副官撑开了伞走在了他后面,南巷的石板路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映着一侧的暗灯,一脚踏过后如同踩碎了一地的水晶粒子。
晃荡的水影里,一个朦胧却又清晰的身影,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一抬头她就真真切切地立在纷飞的雨丝里,就如初见素净的衣裳,清澈的眼睛里是他憔悴的影子,被风轻轻吹起的发丝自然的散在肩头,玉色的手握着青色的伞柄,捏得有些紧了,圆润洁净的指甲盖儿失了血色,身后就是何记云吞店里氤氲的水汽,香暧的汤汁儿味。
喉头有些发紧,太久没说话嘴唇有些发粘,张了一张终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出来。
低低的一句:“贺先生,孟副官。”身子一侧也就准备让过去了。窄小的巷子因撑着伞更觉逼仄,他身上的烟草味儿中还混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无可躲避的冲进了她的呼吸,巷壁冰凉的水汽透过薄的衣衫,鼻腔里似飞入雨丝,麻痒难忍,尽力地压住,一个闷闷的喷嚏还是没忍住。
他皱了眉头,转脸看着她,深吸了口气还是开了口:“等我吃了饭送你回去吧!”说话的当口手心里濡出了汗。
他突然说了话倒是把她怔住了,愣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记是家庭式经营,下雨收了外街的桌子,堂里其实就是老板自家的小院,柔黄的灯光,外面是淅沥的雨声,面前的云吞面,汤汁浓白,香菜飘翠,鼓鼓的云吞透明的面皮下粉粉泛光,面条盘顺如同桌上的木纹,白瓷荷叶碗上腾腾的热气烟似地团在眼前。
清毓是这家的常客,老板的孩子常请教她功课,今天也就靠了桌边站了低声地拿着书本在旁边问着,她清和的声线和着稚嫩的童声与沙沙的雨声,屋子里是一种人间烟火气,一时有些恍惚,儿时父亲外战归来时,也是这样的夜色里吃着母亲做的云吞面,他就偎在母亲身旁。母亲也是这样低低地说着话,轻轻地用手中的绢帕拭过他嘴角的残留的汤汁。屋子里也是这样的气息,那么温暖那么安静。
霍副官把车开得极慢,窗外的街景倒退如同默片,刚吃过了身体微微地有些发热,挨得近了,每呼吸一次都是她的气息。梧桐交合如桥的圣校路己隐约可见,车厢里依旧沉默着。
“孟小姐,明天要上课吗?”霍副官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庄泽从后视镜中对上霍副官的眼神,心下想起来时霍副官的那些话,刚才的温暖还膨在胸中,这样的沉的夜色,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如果再不握紧她,难道真要明日天涯吗?这次失了勇气,下次再碰见她又是何时,而那时又还能说什么呢?
“清毓,明天不上课去丰山马场吧?”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一样,有些不确定的乞求,转头迎上他的眼睛,在这黑暗中也是灼灼的,有两簇小小的火苗烈烈地燃起。那一****扑过来挡住她时也是这样的。
心中有一种酸涩,低低地:“你刚好点儿,怕是不能骑马吧?”
总算没有拒绝,松下了心:“不妨事的,只是去走走。”
就算是一种开始吧,既然他用生命闯了进来,难道非要推开去吗?那种爱而不得的痛何苦又让别人再尝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