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阳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顾青何，不过，顾青何也不需要安慰。
他只是压抑的太久，这一番吐露，多少散了些心底积累的郁气。
“说出来果然舒服多了，沐阳，谢了。”顾青何轻呼一口气，笑道。
沐阳笑笑，沉吟着说道：“青何，只要你拿我当朋友，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可以找我，不一定能解决，但总能陪陪你。”看到桌子上的空瓶，又继续说：“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喝酒。”
顾青何微微一愣，看着沐阳满是认真的眼神，心底泛起一些不明的情绪，竟忘了答话。
沐阳本以为会有些“好。”之类的回应，却没有一句，不由得疑惑抬眼，唤着心不在焉的顾青何，“青何？”
那低沉带着疑问的声音拉回了顾青何的神思，他歉意一笑，道：“你放心，我自然拿你当朋友。”
“那就行了。”沐阳这才放心，“来，我们继续喝酒。”
“这回不怕醉了？”顾青何举杯，调侃。
“我可是决心要叨扰顾大人了，青何你总不至于让我睡在顾府大门外吧。”沐阳挑眉一笑，和顾青何碰杯，并不犹豫，仰头就灌酒。
“呵呵，当然不会。”
月已上树梢，树下两人酒意正酣然。
一夜尽欢。
朝堂近日无大事，只传言一辈子勤勤恳恳为国操劳的顾言微顾大人忽然病重不起，朝中老人念着这些年同僚之情也都去看望了，新贵自不多言，敬老之道也算声名之列，不会错了章程，顾府人来人往也是热闹，只是顾言微顾大人本该因受到关注而感慨一番同僚之宜落个佳话，却毫无声息。前去的大人朝臣们都发现了顾大人眉眼中的疲惫，便是看着憔悴不堪，而那期待后的失落，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顾言微在等顾青何，那个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两个人之一。顾青何自是没有出现，也恍若从未听闻他的病情，朝堂上少了个人，密密麻麻的本就注意不到，何况他也不打算去注意……
顾言微日渐病重，热闹之后的空寂消沉便显露了出来。虽然顾府上下连主带仆数百口人拿他的病当做天塌地陷，可是，这个世界，还在正常运转……
刑部。
乔居衡正在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桌子上堆满了卷宗，他右手执着笔，左手翻着卷面，遇到些许不清之处便顺着字句一一划过，标注记号，整个人显现出一种聚精会神的严谨认真。
韩云初埋首于旁边的桌案，已经校对完十宗已判定的疑案搁置和罗列，看着所剩不多的卷宗，微微呼一口气，抬起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微抿的薄唇略有燥意，他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几口已晾凉的茶水提神，目光游离着看向四周似乎都在忙碌的同僚。
年届四十的尚书李慎之，正忙着瞌睡，也许是昨日又被家中“贤妻”拒在门外一夜未眠，李尚书为人和善，妻管严是出了名的，韩云初刚到，这件事便被当做刑部的一桩轶事笑谈说起了。
一把胡子的侍郎杨惟义，又端起茶准备出去转转，据说是和其他五部联系交流，谁也知道那不过是躲懒的借口，只是念他年纪大了，也没人指摘什么。
还有紧皱眉头一脸焦躁的员外郎范墨与，许是因为刚来刑部，对于处理事务还是生涩，所以不时抓抓脑袋，本就无神的双眼愈加呆滞了。
韩云初心底微微摇头，不由得回转目光，看向乔居衡。
乔居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韩云初记得他，那日刑罚苑转了一番，来来往往的士子中乔居衡格外令他注意，那人面貌俊朗沉稳，眼神剔透锐利，或许他年轻的像是个普通士子，但是韩云初一眼就看的出来，不是。然后便是那一场交流较量，韩云初不需要隐瞒什么，他的确存了心思让刑部眼高于顶的官员看看似乎缺乏断案经验的士子们其实也可以有严密正确的判断，而并非空口白话纸上谈兵。后来眼见着乔居衡目光中流露出的欣赏之意，他却是真的高兴于自己的能力被认可，再后来被点名要入刑部而不是循例的外放历练，他也能猜出是乔居衡的推举，所以对于乔居衡，他是很有好感的。
只是乔居衡看起来很不好亲近似的，同僚谈笑间也说他是个铁面无私严正静肃的人，韩云初虽有意结交一番和他探讨刑案律例，却也没什么机会。
因为乔居衡从不加入同僚谈笑的茶话会。
他似乎永远都是坐在桌案旁，专心致志的执笔勾划着什么，偶尔遇到什么不清不楚的误判，便蹙了眉，和李尚书报备原因要求探寻真相……
察觉到自己看他看的太久，都快忘记桌子上的正事了，韩云初也不急，微微漾起一抹清淡的笑，轻轻的搁了杯子，这才拿起笔开始翻看卷宗。
这是一桩官员在外投宿时死去的案子，据说是疾病突发，家属在有目击证人另一官员证词的情况下，申请了尸体免检。然而，时任通州知府的茅于君却怀疑好友之死另有蹊跷，又苦于主管此事的利州知府已定结此案正常，这才把方卫臣之死作为通州疑案报了上来。
茅于君？韩云初皱了皱眉，这个人不可谓不熟悉，家乡人都称之为豫州走出的茅青天，豫州的孩子没有几个不被教导要跟茅大人学习长大后做个清廉好官，此人口碑甚佳，只是前二年却得罪了朝中贵臣乔非离因此被贬斥到边疆之地做通州知府，也是很有一番作为的。
这样说来，可能真是另有蹊跷。
韩云初拿起卷宗，微微踟蹰，扫视了周围都在“忙”着的同僚，最后只得走向乔居衡。“乔大人。”
乔居衡抬起头，神情略有疑问。
韩云初递过卷宗，“大人，请阅此案。”
乔居衡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
茅于君？是了，应该是那个曾在刑部当职的茅于君茅刺猬，说起来，这外号还是非离给他取的，因为这个人说话太实诚太刺人，不过，他的确是个值得一信的好官。
“若是真如茅于君所说，方卫臣是带着密信准备上报九门提督却被半途谋害，那么利州通判陈域之证词方卫臣为疾病突发便可能是捏造，甚至，这证人，就是凶手。”乔居衡沉吟道。
“大人，不仅如此，方卫臣家属申请尸体免检也可能另有蹊跷。”韩云初指过去，语气坚定。
乔居衡点点头，若是以前，尸体检验还不被普通大众所认同，尚可接受，可是三年前非离提出休整律例时对于此种事案已经明言要求家属支持尸检以防伪证，这样一来全国上下大小官吏以此为名虽说多搜刮了些民脂民膏，破案却也爽快的多，此番这家属申请，要么是与凶手私和，要么，便是被逼迫恐吓，而利州知府竟然在有死者亲友异议的情况下批准申请，也是有疑的。
“大人，茅于君说方卫臣曾多次上书言事，朝中都未听闻他奏疏何事吗？”韩云初不解道。
“那些奏疏多半是被扣了。”乔居衡摇摇头，通政司多为朝中权势所争，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自然不会报上朝堂，想到此，乔居衡起了身，看向韩云初，“我们去一趟通政司。”
韩云初点头。
通政司。
乔居衡二人进入通政司大堂时，顾青何等人正在整理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
“扬大人可在？”乔居衡径直问道。
“扬大人今日身体有恙未曾来过，乔大人有事？”左通政刘封笑问。
乔居衡点点头，“为一案寻些事物，刘大人可否帮忙找一下前利州知县方卫臣的奏疏？”
“方卫臣？”刘封一脸疑惑，似乎并未听说。
这时有些尴尬了，自从顾青何来到通政司做右通政，仗着老人的资格刘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顾青何做了，美名其曰为历练，事实却是找借口偷懒，这下，多日未碰奏疏，他甚至不知有什么人上过申诉报过奏疏……
一旁的顾青何心底暗自讥诮，面上却带了不多不少的笑意，给了他一个台阶，“就是上书言军需被污的方卫臣，大人昨日还提过，今日就忘了。”
刘封也一笑，“是了是了，事情太多就忙得晕了头。”
“顾大人可否帮忙找一下奏疏？”看透了刘封不实，乔居衡也不客气，直接转向顾青何问道。
顾青何这时却暗悔不该了，方卫臣的奏疏明言当朝国舅****在利州做监军时贪污受贿且私扣军需，这奏疏来了几回，次次都被通政使扬为裕截留，显然是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不能上报的，现在这一向传言铁面无私的乔居衡来要奏疏，他顾青何若是给了，那么……
“大人稍等。”顾青何转身去翻找奏疏。
韩云初一直沉默着，只在观察顾青何，这个会试第一名在他之上的新科状元。这位顾大人一表人材，神清骨秀，眉宇间不难看出几许书生傲气，做事分寸却恰到好处，的确是个出色的人。
顾青何这边已经翻出了一件奏疏，他递给乔居衡，带着些不明意味的笑。“其他奏疏被扬大人封驳之后保留了，这件倒是前几日新送来的还未及报上。”
乔居衡接过，翻看。
乔居衡神情渐渐凝重，面上现出一丝犹豫一丝懊恼。
顾青何毫不意外，只淡淡的微笑。
“麻烦顾大人了，这件奏疏我可否带回刑部？”乔居衡定了定神，问道。
顾青何这时却转向一直被忽略所以已有郁色的刘封，“这事我做不得主，刘大人，您看呢？”
刘封这时才找到自己被尊重的位置，面上带着心满意得和颜悦色的笑，“无妨无妨，乔大人尽管带走。”
韩云初对顾青何不得不欣赏了。
乔居衡的心思被手上的奏疏紧紧抓住，顾不得许多，和刘封等人告了辞便与韩云初离去。
乔居衡一回刑部就定定的看着那奏疏，面色几变，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决然，只是不放下奏疏。
“大人？”韩云初疑惑着问询。
乔居衡正合上奏疏的堪堪顿住，他停了片刻，把奏疏递给韩云初。
韩云初接过看去，只想了一瞬，便已了然乔居衡的那番面色不定。
乔居衡蹙着眉，心下叹息……
非离，军需被污案，和你有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