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扬等人为范墨与求情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皇帝的案头,但是,丝毫不起作用。第二日的早朝,圣旨颁下,范墨与终究以反坐之罪被论死刑定于明春处斩,而柳清扬,也被贬斥回乡作为一小小知县。
荣杰等人虽是不甘,却也无话,毕竟,皇帝心里明镜似的,没什么不知道的。
范墨与,只是朝堂争斗的牺牲品。
百官再怎么唏嘘议论,定下的也改变不了,只好半是怜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的瞅着这整件事,只看着乔非离的目光更是小心谨慎了些……乔大人果真不是好惹的。
乔非离本来该是满意的。
直到……
天下大赦的圣旨不期而至的被颁布。
派人去探明始终,原来,太后已病重数年有余,近日格外不堪承受苦痛,曾经多次吞金吞银的自尽,却又被宫中医术高明的御医次次救回,简直濒临崩溃。皇帝对于自己的亲母存着不少孝顺,毕竟小时候明枪暗箭多是太后帮忙挡着才有今日,所以寻医问药的圣旨也颁下了不少,可惜多无所获。
前日,备受皇帝倚重的道教天师张源莱从东瀛寻丹问药突然归来,皇帝惊喜之余便求助于张天师以解太后之苦,于是,丹药之外,张天师提出要祈求上天赐福于太后金身,这才有了皇帝的仁德之举,大赦天下。
乔非离听完老齐的汇报,已经面无表情。
这么说来,范墨与也会被减刑,不用死了?
乔非离眼波一闪,心思几转,已经想了百种让范墨与神不知鬼不觉“顺应历史”的法子,一时自嘲,果真当奸臣许久,歹毒了不少。
顺应历史吗?
可不可以,不顺……
不行,现在还早。
可是,现在怎么会有天下大赦,记忆里,是明年的事吧。
难道我记错了?乔非离皱眉,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乔非离一边想着一边已快步走进书房,从书架夹层拿出小匣子,翻开册子。
完美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那字迹理所应当,同样的光泽,颜色,同样潇洒不羁的笔触,可是,内容却完全两样了!
乔非离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册子上所说的大赦年月,等他再翻到范墨与流放冀州的记载,已经全身僵硬,目光凝成锐利一线。
呵!
原来范墨与不是死于明春吗?
原来大赦不是在明年吗?
我记错了?
可笑!!!
他狠狠地盯着那寥寥数句,目光几乎要穿透纸页,那词句,一言便改了始终,那笔迹,当真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真的是自己写的!
乔非离扯起唇角,笑不出来。
原来,所谓的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改的如此冠冕堂皇,只为我一人准备。
乔非离捏紧了册子,想要捏碎一般的使着力气,心里沉闷地简直想要把这世界掀翻了给自己释放些新鲜空气,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把册子放回匣子,把它摆放回原位。
视线微一游离,乔非离寒了神色,他轻轻拈起书架夹层台子上的一样东西,眯起眼看了许久,突然冷哼了一声。
那东西很小巧很玲珑很纤细很修长……正体现出其主人的风姿倜傥。
那只是一根柔软纤长的白毛。
特别之处只在于,它来源于一只白貂。
一只,因为乔非离明令禁止,所以根本不该出现在书房的,白貂。
京城近郊有一条河,名为忘川,积聚了所有繁华笙歌,染尽了所有嫣红绿柳,忘川河畔,有最美的姑娘和最醇的酒酿,所以,当容尚祈邀他来这里的时候,乔非离以为,欢迎他的至少该是一船笑语莺歌丝竹琴瑟,而不是,一叶孤寂的扁舟。
乔非离带着悠悠浅笑漫步跨上小舟的时候,还很不厚道的猜想,莫非容尚祈俸禄太少,囊中羞涩?
容尚祈自是不知这白衣男子诡谲的心思,从容不迫的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乔非离让到一侧小凳,并不觉寒掺了贵客,只是想着大船人多眼杂,总不比一舟两人方便说话。
“容兄,我很失望。”乔非离刚坐下就叹了口气,幽幽道:“还以为会有什么美酒美人的惊喜……没想到……只有容兄你……容兄风采虽也算难得,可惜,却是男子,连将就也不能……”
容尚祈耳根微红,暗地磨了磨牙,心说你这狐狸不满就直说,拐弯抹角调戏我算怎么回事……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淡定笑,“只有请乔兄体谅了,不过,知道乔兄也是酒中仙,美人虽然没有,美酒还是有的。”语罢便起了身进船舱,摸索一番,提了两瓶好酒出来。
容尚祈递过一瓶给乔非离,拍掉自己那瓶的瓶塞,仰起头喝了一口,笑道:“乔兄猜猜这是什么酒。”
乔非离接过来拍掉塞子,并不立刻酌饮,只靠近瓶口闻了闻酒香,待清冽酒气沁入心脾,确定了那奇异花香的名堂,才轻笑道:“流风酒,容兄好阔气……”
流风酒实在难得,这是流风家族私酿,制法繁复且从不外传,每年只酿十瓶,上贡五瓶,自留五瓶,乔非离也只得过一瓶,容尚祈却一出手就是两瓶,且并不以为意,难怪乔非离要说他阔气了。
“哈哈,不敢当此一说,只是朋友相赠而已。”见乔非离满意了酒,容尚祈开怀一笑,心说这样总算没寒掺你乔狐狸了吧。
乔非离勾起唇角,朋友相赠?流风家族似乎只和商人打交道吧……
清凌凌的月光铺在江面上泛起银色波光,不远处的几艘花船已经张罗着挂起了灯笼,江面上顿时流光溢彩绮丽明媚,果然,晚上,才是忘川最热闹的时候。
“容兄找我来只为了品酒赏月?”几口酒下了喉肠后,见容尚祈微笑不语,只凝目看着自己,仿佛自己身上长了朵花似的,乔非离被看得有些发毛,终于禁不住开口问道。
容尚祈含笑摇头,搁下手里的酒,又起身进了船舱,片刻后,抱着一把桐木琴躬身出来,将酒移过去,把琴放在了乔非离面前的案台上。
乔非离摩挲着面前这琴,只觉纹理细腻,再叩之,铮铮有声,他眼前一亮,赞道:“好琴。”
容尚祈翘起唇角,这狐狸满意就好,不亏他专门借了名琴师的专用琴。
乔非离并未放松心神,他眉尖一挑,笑问:“容兄如此布置,所为何事?”先是名酒,又是好琴,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乔非离越来越不明白容尚祈的用意了,这是,在钓鱼?钓自己这条鱼?
容尚祈抽出腰间的紫竹箫,手一旋已到了胸前,神情颇是期待,“乔兄可有意与容某同奏一曲凤求凰?”
凤求凰?乔非离眼睫一颤,莫名觉得好笑,前两日还跟卫辰奇夸口说假以时日凤求凰不在话下,敢情今日就能兑现了?“既然容兄有如此雅兴……”乔非离眸光微闪,邪邪一笑,“乔某岂能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我什么时候要对你展现风情了!
容尚祈无语凝噎。
乔狐狸今晚很喜欢调戏自己……是福是祸?
这边乔非离闲闲坐定,坦然微笑,起指抚琴,轻灵一响,只是试了试音。
容尚祈已将萧放在唇角。
声音嘈杂的江上突然从波光深处刺出一声明亮干净的箫音,如海鸟一般渐渐轻浮水面,那尾羽炎如火色,恰似一只雏凤婉转而鸣。
那凤实在乖张,似乎不满周围如此烦乱,低低一飞,掠过众艘花船,泠泠地激醒了正红粉作乐的欢声笑语,压下了靡靡轻佻的丝竹之音,然后在一阵静寂中直冲云霄,翱翔天际,燃起一片火色烟云,肆意至极。
一番游转,凤鸣声声清脆,似在呼唤尚未现身的爱人,急切而期盼,那艳色尾羽划过江面敲下一个个圆圆涟漪,正是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乔非离唇间绽开一朵笑意,白皙如蝶的手指翩然纷飞于弦上,蓦地划出一个清音,江面顿时波澜四起,隐隐是风云欲涌,平静下有暗流激荡。
银光乍起,水色淋漓中一幕红色奔涌而出,燃烧了整个江面,凰鸣凄厉,腾起周身的火焰,傲然如王者初临,凛然若藐视万物。
容尚祈眸中较量之意一闪而过,箫音一个起伏昂扬,火凤振翅一展,便向着火凰冲去,凌厉伸爪,似乎要将同是王者的对手撕成碎片。
乔非离微微一笑,琴音转急。只见那火凰凌空腾跃,尾羽划出一抹亮丽,已然躲过那一抓,被激起怒意般嘶声鸣叫,扬起头便向着凤眼啄了过去。
凤连忙闪过,凰不依不饶追去,正是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琴音箫声交错纷繁,金戈处处铮鸣声声。
不知什么时候,江上万籁俱静,只剩琴箫和鸣。
躲过又一次围追堵截,容尚祈无奈一笑,指腹稍稍一移,箫音回转。火凤哀哀而鸣,似乎在乞求火凰的原谅,那团火色绕着凰盘旋而飞,又在表达爱意般柔声婉转。凰不理,径自飞远,凤急追而去,却见凰正轻荡在水面上安然自在,凤脆声一鸣,小心翼翼靠上凰的身侧,见凰似乎并未抗拒,便啄着凰的尾羽使之柔顺,谨意讨好。
凰眯着眼小憩,享受着凤的服务似的,尾羽轻扬,在江面扫出涟漪。
凤贴上凰的颈侧,恰似柔情蜜意。
乔非离眯了眯眼,狡黠一笑。
本来和谐美满的场景,突然一阵雷声……火凰尖嘶一鸣,急起而飞,迎上那阵阵闪烁的刺目亮光,直冲上天。
凤紧随而上,意图阻止。
火凰并不理会,一个电光击在身侧,炸出一团火焰,火凰微微犹豫,竟直直冲入火焰!
凤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只在火焰周围,嘶声悲鸣……
容尚祈蹙起眉,看向乔非离,不解其意。
乔非离挑了挑眉,凤想求凰,就同生共死,敢吗?
容尚祈微笑。
同生共死……
又有何难!
火凤突然腾起身子,振翅一飞冲天,高声嘶鸣,似在做最耀眼最潇洒的告别,而后,一个俯冲,扎进了火焰。
那两团红色比火焰更亮丽,只在火中翩翩起舞,相和相成,直至灰飞烟灭。
琴音渐止,箫音渐息。
乔非离不语,容尚祈沉默。
江上静寂,月华遍洗。
突然一阵激越清亮,琴音箫音几乎同时而起。
正是凤凰涅槃,才有重生!
只见那灰烬中突然腾起两团震天慑地的火焰,凤与凰旋绕彼此……
共赴青天——
曲终,水草中的蛐蛐们才敢继续低鸣。
乔非离平抚着琴弦,幽黑瞳眸微闪,心里一阵暖烫热意。
所谓知音,便是如此了吧。
容尚祈目光灼灼,望向乔非离,也是一阵兴奋激切。
“非离……”
容尚祈正想说什么,却发现不远处几艘花船似乎在靠近这小舟,船上还有人喊着什么,容尚祈一怔,明白过来是刚才的琴箫和鸣惹了人关注,连忙把萧收回,支起船桨,划了几划,将小舟驶远。
等到再也听不到花船上的喊声,容尚祈才搁了船桨,抹了把额上的汗,坐在正悠然喝酒的乔非离身边,笑道:“乔兄倒是悠闲,我可是累死了。”
乔非离早平息了心绪,这时便揶揄道:“谁叫容兄小气到连个船夫都舍不得请,自作孽,不可活。”
容尚祈哈哈一笑,也不反驳。
二人便斟酒对饮,共赏月色清凉。
酒至酣热,容尚祈闪了神,面前的人眸光如月色迷离,眉梢眼角都是闲散自在的随意,白衣比月光更皎洁,明然一派脱俗风采,他执杯的手松了又紧。
“乔兄……”容尚祈尽量清淡平静的说话,“以前有件事我没有说清楚……”
“哦,什么事?”乔非离注目面前俊美雍容的黑衣男子,笑道。
“其实……”容尚祈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乔非离的目光,缓缓道:“其实凤求凰并非是什么云游散人所作,它来源于我的记忆……”
容尚祈在赌,赢了,他可以得到一个至交知己,输了,便输了自己最重要的底牌,乔非离,非离,我已经拿出了我的诚意,你呢……你会不会坦白……
乔非离转头看向远处一艘花船,只是一团隐约的明亮,他却看得十分仔细,几乎目不转睛,容尚祈的话说完了有好一会,他才回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哪值得容兄这番又是名酒又是好琴的来道歉……”
容尚祈提起的心失落坠地,没想到那白衣华服的男子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待自己的试探……他怎么竟指望相交不深的乔非离对自己也坦白如此……
好好一番诚意相交,变成了特意道歉……容尚祈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表情,苦笑吗?容尚祈强颜笑道:“乔兄高兴就好。”像是真的只是一场道歉。
便又是接着你推我让的喝酒。
直到月上树梢,四处静谧。
容尚祈撑着船回到岸边,乔非离醉眼朦胧的跨到岸上,身子几近摇摇晃晃。
“乔兄……”容尚祈呵呵的笑,也如同醉成一团似的,“小心脚下。”
“容兄不下船?”乔非离恍惚着转身,看着仍旧呆在船上的容尚祈,笑道:“难道要睡在这船上?”
容尚祈当真点头,笑呵呵道:“这船上床被齐全……就睡它一睡也没什么。”
“哈哈……容兄潇洒……”乔非离伸出手,摇着指头,认真道:“可别……可别误了早朝……”
“不会……不会……”容尚祈信誓旦旦地笑着摇头。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走了……”乔非离拱了拱手,转回身摇晃着离去。
“乔兄慢走……”容尚祈也拱手道。
乔非离的步子并不快,因为酒醉之人的步子,不能快。
容尚祈看着那白衣晃悠着渐渐沉入黑色,已经敛了面上的笑意,眯着的醉眼睁开,其实一片清醒。他静静地望着同是装醉的乔非离已走了好几米距离,只觉那白衣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再也抓不住够不着,也许会再无交集……他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再试一次,反正已经放得开了……
“非离……”容尚祈突然一声大喊。
乔非离一愣,顿住了步子,静听下文,却不转身。
你还想做什么?容尚祈,你还是不放弃吗?
“非离……晚安……”容尚祈声音蓦地叹息成柔软。
非离……晚安……
乔非离喉咙一涩,突然被这声音击中心尖,晚安,晚安,这未来世界太过常见的话,此时,没有多少人懂,也没有多少人听……天下之大,也不过只你我二人明白它的意思而已……
乔非离本该装作没听到,本该立刻离开……可是,他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只在清凉的夜风中伫立着。
容尚祈紧张的望着他的背影,也一动不动。
月色明朗,间歇有蛙鸣虫叫,一阵冷风吹来,乔非离打了个寒颤。
最后的最后,乔非离终于转回身。
他看着咧开嘴角笑意越来越多的容尚祈,别扭的想着……
我只是觉得船舱比较暖和而已。
月静,风停。
那一夜,他和他,谈了许多,许久,直到月沉,直到朝霞初起。
命定的孤寂终于消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不必曾相识……
(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希望喜爱本书的朋友们多多收藏和推荐,向非欢在这里谢谢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