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的够呛的太监,带着几个小狗腿,坐着一个二人抬的轿子。从大老远的京城一路追到这杳无人烟的大戈壁,就为了送一杯毒酒。
“景明瑶,领旨谢恩吧。”老太监的声音尖锐,如同是利器割着铁皮一般刺耳。
被误认为是景明瑶的观蝶,此刻正眼神冰冷的打量着眼前的传旨太监。
老太监才下了轿子不久,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儿,戈壁的太阳毒的很,高温烤的他后背一大片都被汗水打透了,胸前也是氲开了花,似乎脱下来拧一拧,就能攥出水来。
他堆满皱纹的脸上满是不耐烦,不停的催促着身后的小厮,端上小几摆上毒酒。
大戈壁上寸草不生,偶尔见到一抹绿也是浑身生刺的仙人掌。这天又是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微风裹胁着热浪一波一波的涌过来。
观蝶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伸出被泥污弄的脏兮兮的纤纤玉指,双手捧起眼前装着毒酒的杯子。事到临头,她反倒一点都不怕了。
观蝶冷笑的表情骇得老太监往后退了一步:“你还笑上了?莫不是一路走来疯了吧?”
老太监居高临下的打量起观蝶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小脸虽然脏兮兮的,不过也算俊俏,眉眼间带着一股子英气和凛冽,身上的衣服虽破烂,也能瞧得出料子是上好的。
看着姑娘偏执的神情,老太监撇了撇嘴。莫说这一个姑娘家会疯。这茫茫戈壁,他坐了一路的轿子都差点疯了,何况这位还是个身娇肉贵的人儿。
见观蝶不理他,老太监啧啧嘴,他才不会跟将死之人一般见识。
观蝶捧着纯金的杯子,抬头看向刚刚偏西的太阳,心里心思电转。我再拖延一会,小姐就能跑的更远,再远点……
老太监看着观蝶捧着杯,却不喝,不禁撂下了脸。
“犹豫什么的?”老太监翻了个大白眼,一掐兰花指,食指指着观蝶,尾指高高翘起,不满意的一跺脚:“你还以为你是太子妃呢?快快喝了,咱家还要回去复命呐。”
太子妃?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太子妃。观蝶冷冷的看了老太监一眼,将毒酒举到唇边。
还好在流放的前一晚,自己就跟小姐换了衣服。也多亏了这两千多里地走下来,流放的队伍里,人已经死的没剩下几个人了。也多亏了押送的官兵里有景老将军的老部下,还多亏了来的这个传旨太监还是个不认人的。
让自己能够救小姐一命,帮老将军留下一丝血脉。
估摸着小姐应该跑出去不远了,观蝶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毒酒。
能为小姐做的,观蝶都做到了。接下来,就看小姐的了。
酒杯落地,一丝血迹从观蝶唇边溢出。身体里的力量在飞速的流逝,眼前一阵眩晕,她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黄土里。嘴角还挂着一抹凛冽的笑。
这毒酒的劲儿还挺大的。
“将其外袍和发饰取了,拿去给太子复命。”老太监伸出脚踢了踢观蝶的尸体:“尸体就不用埋了,她是叛党之女。这大戈壁的,会有狼崽们帮我们处理的……”
老太监抬头看了看太阳,转身上了轿子。皇家的事真不好说,景将军说倒就倒了,连带着太子妃也落了个这般下场。老太监叹息了一声,伴君如伴虎,最毒帝王家。
老太监一上轿子,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手脚麻利的扒下观蝶的外袍。伸手找发饰,却只发现一只木头簪子。
“她怎么就这么点家当?”小太监不乐意的看着一边站着的两个官兵:“该不是你们黑下了吧。”
“我们哪敢黑这些啊,景府抄家的时候,这小姐就已经穷的响叮当了不是。”一个比较胖的官兵开口解释道。
“少扯,拿出来。”小太监也明显不是吃素的,这太子妃身娇体弱,能活着走了千里路,必定给了押送官不少好处。
两个押送官面面相觑,摊开双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小太监。胖点的押送官还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刀柄。
这小太监太傻了吧,现在可是在大戈壁上呢,对这些刀口舔血的兵油子来说,杀个把人,顺手埋了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别说你是太子派来的,皇帝派来抢老子钱也不行。
胖官兵看了眼老太监乘坐的轿子。景家小姐是没少给自己塞钱,这些钱够自己衣食无忧挥金如土好一阵子。自己倒也正好不稀罕当这个押送官了。
而跟自己在一块的另一个押送官还是景将军手底下当过兵的,拉着他砍了那个太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别胡闹!”轿子里的老太监突然拉开轿帘,冲着小太监骂了一句:“乱嚷嚷什么?拿着外袍回去复命就行了!”
“但是,桃公公……”小太监明显带着不甘心,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胖官兵身上背着的布包。
“你连杂家的话也不听了?”老太监心里这个怒啊,你是我公公啊,看着那个官兵手掌里的剑柄了没?见过傻的没见过你那么傻的!
小太监脸上嘿嘿一笑,冲着老太监露出个谄媚的笑容:“桃公公别着急,就稍等一小会。”
“看来你是真不听杂家的话了!”老太监眼睛一立,冲着轿子边上的小厮吩咐道:“咱们别理他,那条疯狗愿意疯就让他疯去吧。”
扇了扇手里的羽毛扇子,老太监伸出脖子,看了一眼被热浪扭曲了的太阳,又拿眼睛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彪悍的押送官兵,赶忙放下轿帘:“启程回京!”
轿子原地打了个转,朝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
“哎~桃公公,等等我!”那个年轻的小太监哭丧着脸追了上去,临走的时候还给胖官兵一个大白眼。
轿子越行越远,胖官兵朝着地上吐了口吐沫,不屑的骂道:“狗仗人势的杂碎。”
“别气了,瞧他那呆样,活不久了。”另一个比较瘦的官兵转身回去轻点押送的人数。
“就那么几个人了,还用数么?”胖子官兵看瘦子清点人数的摸样,忍不住嘿嘿的笑出声来。
“跑了一个人。”瘦官兵压抑的心情好了点,景将军府上的侍女居然跑了。老将军手底下的人果然藏龙卧虎,一眼照顾不到就不见了人影。
“跑了?”胖官兵眼睛瞪的溜圆:“什么时候跑的?我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应该是景小姐的贴身侍女跑了。”瘦官兵环视了一圈四周。
胖官兵也踮着脚瞅了瞅四周:“真绝了,这一马平川的戈壁上,几十里外的兔子都能瞅着,居然还能不见了个大活人。”
“算了,她一个女人,戈壁的晚上气温低的吓人,不被狼吃了,也会被冻死的。”瘦官兵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替那个跑掉的女人祈祷着,既然已经逃了,就努力好好活下去。
胖官兵附和的点了点头:“没被冻死也会被饿死,这一路走来,哪次交差的时候不是没了一大半。”更何况,谁奈何在这大热天里搜捕一个逃犯。
瘦官兵撇了撇嘴,看了看观蝶的尸体:“这个女人没少给咱们钱,做个好事,今天给她埋了吧,我也算报了景将军的恩了。”
“埋吧埋吧。”胖子拍了拍身上的小布包,嘿嘿一笑,抽出腰间的砍刀:“咱就这一把刀可以撅坑,坑也挖不深,这姑娘迟早也会被狼子们刨出来吃掉。”
“尽份心就行了。”瘦子也抽出腰间的刀,嘴里骂骂咧咧的:“真热的天儿,格老子的。”
金陵城。皇宫。
小太监手里捧着一盆冰立在御书房门口,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要是太子再不开门,这冰可就要化了。
“外面的是小桃子么?”
“回太子爷的话,桃公公去传旨了还没回来,奴才是小李子。”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这不用伺候。”
太子爷岚玉的声音飘飘忽忽,惊的小李子大热天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弯着腰,将冰盆举过头顶:“奴才是给太子爷送冰来的。”
屋里半晌没有动静,小李子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谁都知道现在宫里最不能惹的就是里面那位。
前一阵子有传言说皇上要废了太子,改立八皇子。传言还没传几天呢,承乾宫里里外外围就被一群身着甲胃的家伙围上了,紧接着皇上莫名其妙就生病了,而且除了太子,皇上谁都不想见,端的是蹊跷。
然后跟着来的就是八皇子被软禁,八皇子的亲信们一个没跑,全部被贬的贬被撤职的撤职。
还有本朝德高望重的景德老将军,两朝元老,号称用兵如神,奈何政治嗅觉太差,或者说跟皇上的感情太好,居然率领一百人想要强行闯宫,朝见皇上。
最后不但皇上没见到,自己全家都入了狱,流放的流放,赐死的赐死。
连景老将军的女儿,太子爷的正妃都没能幸免。被发配边疆不说,还被赐了杯毒酒。
小太监瘪瘪嘴,太子是真狠啊。
“景将军真是迂腐,她的女儿跟他一个德行。”
小太监正在那胡思乱想,房间里传出来的话惊的他差点将冰盆摔倒地上。这太子爷怕是也用不到冰了吧,说话都如此阴森森的。
“你进来吧。”屋内传来一声叹息声。
小太监伸手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小步走了进去,朝着太子爷行了个礼,将冰盆至于架子上。
“太子爷,奴才再去取两个冰盆吧,奴才瞅着这天实在是闷热。”
“天热?”岚玉看了看小太监,扯出一抹冷笑:“孤倒是冷的很呢。”
“太子爷!”小太监吓的一下跪倒在地上:“奴才愚钝,太子爷赎罪。”
岚玉懒懒的站起身来,背靠着实木的书架子,手里握着一根玉坠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起来说话。”
小太监惴惴不安的站起身来,腰弯成了九十度角,一副哈巴狗的样子,也不敢抬头看太子。
“小桃子走了多久了?”
“回太子,有三天了。”
“景妃走了多久了?”
“回太子,五月二十四太子妃离开金陵城,距现在已经有十天了。”
“十天了……”岚玉手里拿着一枚玉坠子细细摩挲着,嘴中一丝苦意慢慢放大,充斥着口腔,刺激的舌根僵硬。景明瑶,景明瑶……
“孤好似有些后悔了。”岚玉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玉坠子,这坠子还是他在庙会第一次看到景明瑶的时候,随手送给景明瑶的,如今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这场争斗已经尘埃落定,为了它而杀掉一个立了两年的太子妃,这么做真的对么?眉头轻皱,他有些动摇了。
女人就像野马,强拧是不行的,要慢慢驯服才对。
“现在派人去收回旨意,还来的急么?”
“现在派御马去追,应该能赶在桃公公抵达之前救回太子妃。”小太监依旧低着头,大滴大滴的冷汗出现在他的额头上。太子好不好不要问他这么犀利的话题……
“还来的急?”岚玉眼中闪过一抹挣扎,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晚的情景,拿个提着剑挡在自己面前,面色清冷的娇小女人。
景明瑶啊景明瑶,你以为你有一百条命么?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他的景明瑶不是野马,却像是宁折不弯的玉石。
小李子低着头等着太子说话,在御书房的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那太子却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了,此刻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
“算了,你再去取两盆冰……”
“那太子妃?”
岚玉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瞟来,小李子立刻噤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乖乖,自己就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
岚玉挥挥手,打发了小太监,随手将玉坠子放在一旁。坐下来,翻开了摆满半面桌子的奏折。
手拿着朱砂笔,岚熠的眼神却飘忽不定,似乎透着奏折看向更远的地方。
半晌,他叹了口,放下折子和毛笔,又拿起玉坠子,小心翼翼的贴身收好。
岚玉的脸上出现一抹偏执:“做大事,总是会有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