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哥,莫不是在朔月居待久了愈发挑剔了?”青筠看了看叶尔祺手中只动过几回的竹筷,“这也难怪,朔月居的就是皆为珍品佳肴,吃多了难免不会对别处的酒食感到难以下咽了。”
叶尔祺丝毫没有介意青筠的揶揄,仍是一脸温文儒雅的微笑,“那青筠是否愿意有机会随我回江南享受美食?”他不忍让她留在那个明争暗斗危机四伏的天阙之中,清扬纯净如她,当是属于江南的山水秀色。
青筠闻言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愿意,一辈子都愿意。”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不留神边被一块京酱肘子哽住了喉,噎得满脸通红。叶尔祺连忙取来茶水递给他,青筠灌下几口抚胸片刻才缓过气来。
叶尔祺眼中柔光渐浓笑意更深,看的她羞赧地抬不起头来。只是一个劲的夹菜吃菜,全然不顾方才被食物噎住的教训。
“别吃这么急,小心再噎住了。”
如若可能,他也是这样希冀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长伴君侧,直至皓首。
只是这时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的事与愿违,一如他与她,注定都要背负太多,眼下的冀求他们注定无法践诺。然而孰言相知相许便须常相伴?带到蓦然回首时,只此一瞬,便是一生。
“对了叶大哥,能否帮青筠一个忙?”青筠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嗓音,“叶大哥能否帮青筠将御察廷尉司中被关押的池月国率律王营救出来?”
“御察廷尉司坚守何其严密,不似洛台监守司那般可以轻易劫走犯人。”叶尔祺回答的有些避重就轻,毕竟此事牵扯到的各种利害是青筠远远想不到的。
“可是……可是南宫翛然被捕入狱,是因为青筠委托他设法救出了叶大哥,只是不了他竟然亲自前去劫狱。”
他怎是劫狱,不过是一窥究竟,而失手被捕,只不过是一个精心布下的局,只是这一切叶尔祺都不便言明,但青筠却认定南宫翛然是为救人而被捕。
青筠看出叶尔祺眼中的忧郁,不禁隐隐有些失意。
“不是救不了,是不能救。”叶尔祺略有歉疚地解释着,他并不清楚夜绥远的全盘计划,却也明白南宫翛然的重要性。
青筠险些就要问为什么,却在话到嘴边之际选择了沉默,有些心烦意乱地偏过头,却在楼梯口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
“谁?”叶尔祺循着青筠的视线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蒙着面纱的清瘦女子,立即感觉到那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卓然气息。
“那是千兰国的女帝!”青筠刻意压低的嗓音却带着明显的颤栗,她不会认错的,尽管那人蒙着脸穿着朴实无华的布衫,但那种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那抹孤傲冷艳的清瘦身影,她断然不会看错!他不是早已上表皇帝返回千兰了吗?为何此时还乔装留于京都?她究竟是何居心?
叶尔祺蹙眉,神情复杂的望着那个卓尔不凡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千兰女帝角色冷傲,果真名不虚传,待回过神,方才还在用餐的佳人早已移步走向了柜台,而后步履匆匆地向楼上走去,连忙尾随而上。
青筠见到那雅间内仅有一名小倌儿收拾桌面,不觉有些悻悻,一回过身却猝不及防的被叶尔祺扬臂拥入怀中遽然转身,只觉一阵龙涎清香令其神迷,直到凌厉的掌风划过身侧方才回神,出手那人正是那名佯装收拾的小倌!
青筠惊异不定地附在叶尔祺胸前,百思不解究竟何人要置自己于死地。叶尔祺从容不迫地挥开迎面而来的掌风,须臾间将其化为无形。偷袭者见刺杀不成施展轻功纵身一跃出窗遁逃。而叶尔祺为防此人调虎离山对青筠不理,便也并未追赶。俯首见青筠离开自己怀中时脸上流露出的不舍心顿时一暖,但随后有回复了冷静肃穆的神情,“你可知是谁意欲加害于你?”
青筠仰起头定定的望着他冷峻的神情,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直觉神色凛然的叶尔祺让是这般俊美无铸,让人移不开视线。
叶尔祺自她清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脸上微笑,仿佛那双秀丽的双眸中只有他一人,欣忭之余又多了些恻然,抬手抚了抚她如墨般的青丝柔声问道,“青筠可否还要下去继续享受美食?”
青筠略有不快地瞥了眼早已空置的包间,“罢了,好端端地被人驱了食欲,到时候揪出此人,单是怕坏我用餐这一点就够他受的了。”
叶尔祺莞尔,抬首有看了看那敞开的朱户,蕴藉柔和的目光下隐匿着犹疑与森冷。户外月华和烛光看,一片华表煌煌。
掠过宫墙,飞檐下望流萤熠熠,宫室佳烛华光四溢,四围异香拂动沁人心脾,足尖轻点稳稳落于宫阙之上,叶尔祺轻轻松开怀中的青筠,却发觉她脸上已是绯云一片。
“多谢叶大哥将青筠护送至此,青筠自行进入即可。”
叶尔祺微微颔首,“你在宫中一切当心。”
青筠听他叮咛倍感温暖,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下月秋夕,叶大哥陪我游湖赏灯可好?”见他浅笑着点头,青筠一脸羞臊地丢下一句“戊时三刻京华桥畔,不见不散。”便匆匆跃下屋檐。
叶尔祺嘴边绽开一丝温文的笑,眼中却闪烁着点点愁光,鹄望霄河南空星罗,难辨愁怿地凝眸半晌,遂扬裾迎风而去。
青筠绣履轻盈地步入殿中,自觉裙裳上那股清雅瑞脑的龙涎香尚未退去,心中仍为方才的紧拥飞檐而悸动着,下一瞬却被几张肃冷的疏容兜头浇了盆冷水。
“公主殿下,奴婢们已恭候多时了,还请公主速速移驾凤仪宫,莫让皇后娘娘继续久等。”
青筠脑海中掠过傅婉容青紫斑斑的皓腕,半是疑虑半是感激的看着为首的内侍监总管,“今日清晨多谢总管大人了。”
话音未落那总管太监的脸上便霎时变了颜色,青白交替,沟沟壑壑间皆流窜着一股复杂的异色,许久才恢复了镇定。
青筠见他又要张口径直步入室内,“汝等暂且候着,我换好了裙饰速速就来。”面上冷冷一笑,心下一片了然。
之桃见青筠入室连忙上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榻上傅婉容却已然听见动静睁开了双眼。
“快些帮我拿套宫装。”青筠吩咐了一句走至榻边又回神的问了句“之桃怎么回来了,母妃情况如何?”
“娘娘听闻公主省亲迟迟未归便遣了奴婢来此等候消息,见傅姑娘恰在寝室便陪姑娘说了会子话,娘娘的身子已经好了七八成,还请公主宽心。”之桃取出一套蟹青的宫裙手脚利索地替青筠换上,又替她簪了几支花钿金钗。
“傅姐姐身子可有好些?”
“那些膏药很是好用,我已不似早晨那般不适了。你快些去凤仪宫罢,那些个奴才已在外头候了近半个时辰。”
青筠沉吟片刻,不知那皇后几召自己所为何事,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行至殿外便见到洛成安搀着名大腹便便的靓容少妇走出凤仪宫,借着月半明华那少妇面上的婉和顺清晰可辨,那璞玉浑金的清秀美貌竟与傅婉容有着三分相似,眉眼间却更带着一份将为人母的妩媚与欣悦。
“青筠见过太子妃。”素闻太子妃为礼部尚书之女,知书达理,深居简出,此时一间果然是具备一番宁和的秀色丽容。
“唤我皇嫂便可以了,”苏璟怡恬淡一笑,“这几日身子多有不便未曾去看过公主,公主莫要见怪了。”
“皇嫂严重了,待皇嫂诞下小皇孙,青筠必定常来东宫打扰,到那时皇嫂可别厌烦了。”青筠微笑着凝视她面上娴静而和善的神态不觉有些歆羡,再看洛成安双手搀搂着她一脸的谨小慎微,倏地想起了傅婉容那黯然销魂的面容。
看着一群人徐徐远去,那被人簇拥着的两人是依偎的如此紧密,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些动摇了,傅婉容能介入他二人之间吗?却又怨洛成安薄幸,傅婉容空负了一腔痴情。方才洛成安看自己的眼神始终是在躲闪,她分明见到了他眼中的歉疚与矛盾,抑或他才是那个最为纠葛痛楚的人。
步入正殿便闻得偏厅传来的妍妃银铃般的笑语,想必太子今日少不了被皇后一番痛斥,从那太监总管错综变换的表情来看看,恐怕亦被责罚的不轻。眼下又是要处置自己了吗?而又为何不把灵雁宫的傅婉容强行带走?
青筠满腹狐疑的步入偏厅,却赫然见到文帝坐在皇后的身侧,而琴妃与妍妃皆作于二人的下首,除了两回夜宴这恐怕是她所见过的最为热闹的场景了。
“灵雁公主可回来了,皇上与姐姐们可是等候多时了,不知公主又是去哪里游玩了,同我们在讲讲你地所见所闻可好?”
青筠并不理会妍妃的冷嘲热讽,只是一脸肃穆的静候文帝发话,余光所到之处,却是琴妃手中不断被绞紧的帕子,不由心中一滞。
“公主已是及笄之年,凡事自己心里都应有个数。在怎么不谙宫规,戊时归宫的规矩可是本宫临行前遣了内侍监特意叮嘱,公主如何也这般不上心?”
青筠俯首聆训,心里却在哂笑皇后此举名为叮嘱实为盯梢,如若不然又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召见自己。
“皇后姐姐莫要在意,公主回宫时短难免犯些纰缪。如今灵雁公主已到适婚年龄,许多规矩待其嫁做人妇便截然明了了。”
这二人红脸白脸轮番上阵,原来唱的是这样一出。那接下来便应是文帝的意见了,“夜擎宇之子年方及冠而未娶妻……”
“当啷---”琴妃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不待她离座请罪,文帝便忽的执起她的手放缓了语调,“仔细伤到手,让下人去收拾便可以了。”
青筠蓦地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这便是她的父皇。
“这夜留宫不是明令禁止与皇族联姻的么……”妍妃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言语间颇有不快,待接收到文帝一个锋锐的怒视,登时敛起不悦的神色讪讪收声。
“自十五年前先帝与岚妃一事起,夜留宫便于洛氏皇族颇有罅隙,若能经由此事消除往日之嫌,灵雁公主必是东泽之一大功臣。公主心系都国必不负朕望,是为琴妃教导之有方,亦为我东泽之幸甚。”
文帝一番话恩威并施丝毫不给青筠转圜的余地,再看琴妃面上喜忧参半,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悯与心寒,青筠便不再辩驳。
成婚之日定于七月初十,其间不盈一月,这几日过的尤为漫长,度日如年亦不过如此,指婚之事召闻于天下,拥护者甚众,反对者却更繁。夜留宫之人遍布东泽四地三教九流,宫禁之律早已深入人心,暗中出手破坏者不下千百人,然而时任夜留宫第十七任宫主夜擎宇却公开表态赞同此事,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更有好事者称其为夜留宫庸主之首。
自此夜留宫党派中人一分为二,党内之争愈演愈烈,明争暗斗日益增多,批驳两宫之主之言甚嚣尘上,文帝干脆直接将灵雁公主送上钟灵山,在夜留宫内静候婚期之至。
文帝假借公主联姻笼络夜留宫之意昭然若揭,却只有二人谙知青筠早已心有所属。傅婉容几番劝慰,青筠只道身不由己听天由命,唯有琴妃一人知其缘何屈从皇命。
宫车辘辘,琴妃临别两语言犹在耳,青筠思及此言,百味杂陈。
“若是为了母妃,你大可不必委身嫁于自己无意之人,母妃只愿你从心所属。”
而另一言,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他当年所犯的罪过,何苦再去牵累于你。”
只是她不曾言明,那晚文帝夜诏其以授密旨,而她所求换得的,是一个状似荒诞的完璧之身,一道遣归洛阳的贬谪之命。
可她既然见识到了文帝的虚情假意,又怎会相信他在私利前的空口无凭的许诺?只是她已经身不由己,只能身不由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