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止于山脚之下,负责护送车驾的左乐驹握缰下马,目不转睛地瞪着明黄的车幔,“公主请下车。”
纤手掀帘,青筠扶着之桃款款下车,怏怏仰首,夏秋交会之际,夜幕下垂在即,黑沉深冷的夜留宫掩映在云霞扶桑之间,云波诡谲若隐若现,飘渺得看不真切。
夜留宫壁垒森严不容擅入,即使是护送公主的随行侍从亦不得入内,青筠示意之桃稍安勿躁,待其请旨,便独自抬足坐上那四抬素帐的步辇,轻晃微摇着徐徐行向山间。
回首处峭壁旁的幽深古涧令人胆寒,而山脚之下,队列整齐划的一片黑衣铁卫如同一块渲染四散的墨团,令一侧的羽林军则是寥寥数人几点银白显得势微力薄,那银甲红缨的挺拔身影鹄立于一抹妃色之侧纹丝不动,似在翘首凝望着什么。
一阵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感觉自己仿佛孤立无援地置身险境,而前一瞬,所有的故友至亲皆然离她远去。
就在她踏入那檀黑门槛之际,迷惘尘寰,世间万物始为地覆天翻。
“看来他真的是临日暮穷途之境,否则也不会情急之下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送来。”
“文帝连抽调靖宇军这等自毁长城之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公主?”出言之人轻倚窗柩,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看着从车辇上珊珊步下的黛青倩影。
茜纱绸衫紧裹纤躯,暮日余晖透过窗柩,映照出一张绝色无双的冶丽姣容。乍眼视之如妖娆姝女倾国倾城,细查审视才可辨出原是俊彦须眉艳冠群芳。
夜绥远搁下手中茶盏步至窗边敛睫下望,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轻偎过来的茜红身躯。
“我早先已帮你试探过她,花拳绣腿不足为虑。”红衣男子不悦的蹙额。
“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切莫忘了那关入御察廷尉司的人都能被安然劫走,而你的行迹恐怕也早已败露,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是她干的?”闻者溘然变色,眼中迸射出炙热的怒火,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她没这等身手,但此事十有八九与逃脱不了干系。”夜绥远袖中双拳紧握,凤目中寒光四溅,连那红衣男子也慑于这般凛冽森冷的气息悄然旁移了几寸,“是叶尔祺?”
夜绥远默不作答,忽忆起那日在茶楼叶尔祺明态阻止他对那不知轻重的灵雁公主下手,只此一事,便足以使她死上千百回。
似乎真是两宫联袂,一事激起千层浪,先是百名太学生伏阙上书意在阻止此番婚事,为首者竟在天阙门前大呼“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直至当中被缚处以极刑以儆效尤;而后是靖宇军抵京当日,竟有民众声称在夜间撞见了梁王的鬼魂,文帝勃然大怒下命彻查早已沦为废园的梁王府,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衰颓,六月生寒。
山路颠簸,抬辇之人步伐再稳也无法压制步辇轻微的晃荡,青筠下辇之时已被顛得晕头转向,胸口亦是隐隐作闷。
秋旻苍远迷濛,云蒸霞蔚之下,云谲波诡的宫阙廊院却是一片齐整而庄严的玄青,较于天阙之内的一派喜庆盛饰,更具备一种摄人心魄的肃穆和恢弘。远望似晦朔之间,近看却如甲光向日金鳞开,夜留宫如日食之际的蔽日黑影,遮住了其后的光芒万丈,却笼着一层眩目的奇诡色彩。
青筠掠视一眼顶上的描金匾额,暗自纳罕着步入门槛。
素闻夜留宫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宫职独立于六部之外,其主一季一述职,闲暇之时坐享一等公爵之皇俸。是日夜擎宇适逢季末述职之日,一早便驱车前往皇宫,因而也顺了青筠不愿与人寒暄费神的心意。
她被径直送入正中的抱厦厅内,面色稍有不济,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一口,便细细地打量室内的陈设装潢,虽不及皇宫之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番庄重沉郁,令人略感拘谨。青筠早先便已仰慕夜留宫之威名却一度苦于无缘得访,今日夙愿得偿却是这般景况之中,心里略感复杂。
“有什么见不得的,若换做是你这截木头再美的秋色叶教人意兴阑珊。”未见说语人,只闻说语声,青筠搁下茶盏,只见来人一身淡粉双蝶戏花裙如同一颗耀眼的明珠映明整个黑沉阴郁的厅堂,似若翩蝶振翅飞,虽略有身量不足却是活脱脱一个玲珑标韵的如画美人。
紧随其后的是一脸沉郁略显无奈的墨影,其颓唐郁结丧气垂头的样子是青筠不曾见过的,这倒是有趣得紧。
“你可是绥远哥哥即将过门的灵雁公主?”粉衫少女一双月牙般的美眸清亮澄净,双目盼地打量着青筠的妆容,毫无拘谨之色。
“你可是夜留宫之司谶?”青筠试探着反问,眼中浮动着潋滟波光甚是明惑。
粉衫少女闻言一脸挫败,回过头看着像木头一样立在身后的墨影。道,“影,为何但凡见到我的人都能辨出我是司谶,莫不是我脸上写明了这两个字?”
墨影身怀绝技却口讷难言,张了口却吐不出一个字,青筠却看得掩袖轻笑。普天之下,唯有夜留宫之司谶可做到纤尘不染,独立于浊世之外,是以占星观相卜吉凶而分毫不差。
而这面前娇俏少女稚气未脱久居深山,一举一动皆为随心即兴,丝毫不见常人所有的城府,眸光之澄澈堪比夜空银川,司谶之位,舍她其谁?
“我当真是糊涂了,问谁也不应问你这截木头。”蝶舞恨铁不成钢似的朝墨影翻了个白眼,回头细细审视青筠略显苍白的脸色,“公主缘何面色不济?”
“山路崎岖价加之山间暮气微凉,略有不适并无大碍。”青筠听她一口一个木头心里居然舒服了不少,说了几句客套话,转念一想便又添了一句,“那步辇晃得我晕眩,倒不如自个儿骑马上山来得自在。”若非说句率性的话,她恐怕自觉惺惺作态对不住眼前这位心扉明昶的妙人儿。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青筠便看到那双明高无尘的秀眸中跃动着几点惊喜,“公主果然通于骑术,蝶舞来此正有此意,后山开阔清朗为跑马佳处,可惜除了绥远哥哥出门在外便无人伴我并骑,方才听闻公主来此便想邀公主陪我一同策马恣情,却被那木头死缠着阻挠。“
青筠看了眼一脸无可奈何的墨影,只觉他与自己先前所见的冷峻剑客判若两人甚是有趣,“蝶舞既然有此雅兴,青筠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蝶舞眼中欣喜之色更甚,带着青筠走出厅堂,对身后一脸郁结的墨影全然不予理会,墨影无奈只得轻叹一声尾随而出。
钟灵山虽是巍峨险峻,然山腰之景却是美不胜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京中已是秋夕近,山间仲夏向黄昏。
放眼望去,芳草如茵佳木葱茏,莲步姗姗绿妒轻裙。斜阳冉冉,欲与人齐,不经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余晖映红了天际,乱红翻飞随风挟来阵阵清香,恍若嗅得几分熟悉的气息,惊觉顾盼,方知盈盈暗香不过是因思成幻,迷离得令人心如刀绞。
明日便是七夕,京华桥畔,凝结了她所有的眷念和痴缠。落霞与孤鹜齐飞,安有鸿雁得以捎去牵念?秋水共长天一色,可会飞流入涧汇入那波澜不兴的京华江中?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马来了。”
青筠这才回神,见墨影亲自牵来了两匹看似温顺的良驹,蝶舞驾轻就熟地跃上那匹毛泽乌黑的良驹,剩下的一匹则是青白相间的玉骢良駃,虽非驯猛,然而略显高大了些,青筠不禁有些发怵。
“青筠大可放心,这匹是我绥远哥哥的玉骢无羁,别看它生得高大威猛,性子却也是极温驯亲人的……”蝶舞言语一滞,蓦地将头转向面色冷峻的墨影,“绥远哥哥回来了?”
墨影仍是绷着张俊脸不置可否,另一面青筠已翻身上马,谁也没有注意到墨影眼底一丝难以觉察的忧色。蝶舞居高临下的哂了句“木头”,便执鞭轻扬策马小跑开去。
青筠紧随其后,这无羁之马虽难掌控却也不难骑,跑得轻快稳健踏茵扬尘,的确是匹难得的良驹。行速渐快,她几乎能听到飒然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山间旷野一望无际,可纵情驰骋而无拘无束,她已月余未曾体验这种策马扬鞭的快意,一时之间所有离愁别绪恩怨纠葛皆然远去,唯有一丝灵光乍然闪现,青筠不禁欣然解颐。
青筠望着不远处随风嫳屑的粉衣罗裾,玓瓅溢彩的玉珰花钿,暗自歆羡其无忧无虑幸甚至哉,下一秒却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皠白身影立于山侧,风姿楚楚衣袂飘飘,不待细辨便已无影无踪不禁芳心大乱张皇无措,忽闻一声尖锐的马嘶,玉骢敛蹄后仰抬起前蹄,青筠惊惧间缰绳脱手又无羁可攀,竟直直跌了下来!
蝶舞闻声顿马调转方向急急前行,施然一跃离开马背奔至青筠身边大呼其名,惊觉其意识涣散,力掐人中而徒然无用,不禁急得泪如雨下。
墨影远远望去见这场变故亦是惊出一身冷汗,吩咐左右火速前往沉香苑请司药怀亦,继而施展轻功跃至青筠身边示意蝶舞切莫贸然去动青筠的身子,面上露出难得的惊慌……甚至还有一丝懊丧。
在她完全堕入黑暗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看见蝶舞梨花带雨的泪颜,墨影一脸忡忡的忧色,同时又恍若看见那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无俦俊彦,一身紫衣金锦衫猎猎,正欲细细辨寻,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待到睁眼时,只见雕梁纹床绨绸垂幔一片奢华,隐约闻得一个清扬柔和的男声道,“她今日应当醒来,”不觉惊惶起身,却又被碎裂般的剧痛生生地逼迫躺倒,极力隐忍,“你……你说今日,是何日?”
“今日初七,你放心,现在才酉时刚过,尚未迟误。”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堇服的颀长身姿立于窗前,低沉的嗓音极富磁性,那身形与叶尔祺过分的相似让青筠心里浮起了一团疑云,待到细察之后,这张略显轻狂的俊美容颜并非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人,回想他方才的话,整个人如坠冰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先去厨房看看药煎的如何。”桌边的白色身形缓缓立起走出了房门。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夜绥远的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轻蔑得有些狷狂,“我今日便让你看个明白,断了你这痴妄的念想!”说罢不顾青筠的惊声痛呼,将其打横抱起,急行出门飞身上马。
迎面拂来的疾风刮痛了玉颜,青筠此时已毫无混沌之意,侧卧在夜绥远怀中,只觉遍体生疼,抬首观其却见他唇边冷笑未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夕阳余晖为他面上精雕描络的线条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虽是外表相似,气度却与叶尔祺截然相反,青筠不再看他,闭目咬唇隐忍入骨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抵达山下时,京郊已是夜幕低垂,再入市集,已然华灯初上,一名俊拔男子怀抱一名病容佳人骑马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萧鼓喧嚣人影参差,都城满路香麝,千门如昼钿车罗帕,黄衫白马嬉笑游冶。青筠仍是双目紧闭,耳边忽闻有人吭声道,“如烟姑娘今日初至京都。怎有闭门谢客之礼!我们要见如烟姑娘!”心下一凛睁开双目,恰巧对上夜绥远一双寒星四溅满是讥讽的眸子。
“你要看清楚了。”夜绥远嘲讽勾唇,下马入阁无视玉娘及众人探询的目光,径直绕道向僻静的后院走去。青筠屏息悬心,对夜绥远的来意已是十分了然,但当她亲眼目睹柳如烟小鸟依人地轻偎在叶尔祺肩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那一刻,仍觉有如五雷轰顶万蚁噬心。悄然退离的那一刻她再度迎上夜绥远愈发恣肆的目光,眼中燃着怨恨的火光。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戊时三刻,公主是否需要在下效劳,送您至京华桥边如期赴约?”
青筠恨恨闭眼偏过头去,却未见到夜绥远眼中阴狠与算计的精光。
而京都另一侧的九重阙内,同样的悲剧亦即将残忍上演。
若非前人语为谶,夜留天阙两处恨。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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