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千顷,轻寒漠漠,黛眉螺髻信步上小楼。取琴端坐,纤手刚触及琴弦却又收了回来。放眼望去满目山河,一片秋意索然。
“今儿个立秋风大,娘娘仔细着凉。”
一件厚绸黛青孔雀斗篷轻轻罩在肩头,琴妃伸手拢了拢,略带哀戚地侧身看了看满脸忧色的之桃,语带倦意地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回娘娘,皇后娘娘被禁足半月,罚抄《女戒》十遍,太子因冲撞圣驾亦被禁足半月,二皇子则因监守廷尉司不力而受罚,其羽林卫统领之位转交左副统暂代,其余御察廷尉司的相关官员及几名侍卫皆被廷杖四十罚俸半年。”之桃不紧不慢地回着话,暗忖若青筠得知此事会是怎样的反应,亦或者说,有人兴许早已存了将其驱逐的心,以便更为恣意兴风作浪。
“我说的不是他们,是傅……”琴妃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谓。
“回娘娘,是傅贵嫔,昨晚皇上亲自差人将册封诏书送入凤仪宫盖的印。”
“傅贵嫔,”琴妃愁容更甚,“她才是心里最苦的那人。”
之桃略一沉吟,接话道,“依奴婢看,最苦的或是皇后娘娘。”
琴妃呼吸一滞,迷茫地俯视这恢弘奢华却危机四伏的九重宫阙,许久才又开口,“你说的不错,”她的笑容中难得地呆了几分讥讽,随后又转为了哀悯,“姐姐一心想用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不惜牺牲他人的性命,到头来她最倚重的两个儿子却反目成仇,凉透了她的心。”琴妃顿了顿,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若非青筠是个女儿身,只怕早已死在了前往洛阳的半道上……”甚至于,连她也未能幸免,琴妃心中百味从生。
“皇后娘娘作恶太多,这或是因果报应吧。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皇后虽是可怜之人,却亦有其可恨之处。”
“这宫中首恶者并非皇后……”
“娘娘!”之桃惊呼着打断了她,所幸四周并无六耳。她当然明白琴妃说的是谁。
“事到如今,我已是无所顾忌了。”佳人淡脂粉,妆浅愁更甚,而琴妃此时已是心灰意懒满目疮痍,“先前在洛阳闻得傅贵嫔获召一事,我心下便是半怨半喜。怨的是帝王薄幸喜新厌旧,喜得却是他血性犹存仍愿顶着压力去爱一人。
金蛇一事,我只是为他的淡漠而感到寒心,他以我姚氏身家为筹码胁迫青筠曲意出嫁,我更是怨怼,而此番他居然再度利用一个弱质女流去挟制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储君,却是令我彻彻底底地对他死了心!他的心中从来都只有他自己,父子君臣夫妻,这些情份不过是他用以利已的工具罢了,而我却待到此时才看透此事。
须信鸾弦易断,奈云各再鼓,曲中人远。自此我不会再对他存有任何念想,旧日情份权当一场虚妄。如今我只求青筠莫再瞻前顾后,抛开杂念觅得良人,幸福一生。”
琴妃一番愁肠百结却决然的推心置腹令之桃热泪盈眶,登临遥望那座巍峨高峻胡钟灵山,渺小恍若苍穹中的一粒埃土,语休心未静,她此时与琴妃想的是同一件事。
“走吧,去看看傅贵嫔。”
“搀着我走两步可好?”青筠支身看着那个孱弱的身形,唇边扬起几分感激和善的微笑。
只见那素白的背景微微一顿,随即转向轻轻颔首,眼中却是数落不尽的忧愁与关切,怀亦放下药筐搀起青筠的手掌慭慭下床——他们的手掌是毫无二致的冰冷,相握时却能会合出融融的暖意。
青筠将半个身子的份量都施加在他的掌中,他却仍能稳当谨慎地搀扶她缓缓移步,这令青筠不免有些讶异,原来他也并非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
几步走下来青筠已走得冷汗涔涔,却仍是咬紧牙关闷声挪步,怀亦看她走得艰难心中恻然,便劝她躺回床上歇息,她却仍是执意行走,倔强得要命,他不得不半忧半怨地警示相阻,“你伤骨还未长合,过度行走会加重伤势,安心休养方为正事。”
青筠闻言果然心生忧惧,顺从地任他将自己扶回床边,小心翼翼地躺好,“伤筋动骨百日休,怀亦却令我在三日内便得已下床行走,不愧是堂堂夜留宫之司药。”这话本是真心赞赏,却令他身形一顿,眼中忧悒更甚。怀亦轻柔地替她盖上薄被,骨节分明的素手却不住地颤抖,令青筠看得心痛莫名,想出口询问又欲言又止。
夜绥远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心里再度窜上几分怒火却又不发于声色,仅是上前不留痕迹地从怀亦手中扯过被角帮青筠掖好,沉声道,“有劳司药了,还请司药切莫要过于费神。”
怀亦听他语调冰冷,称谓疏离,便怏怏地会意颔首,提起药匣退出了房门,举手投足间尽是落寞与黯然。青筠看了略有些不平,轻恼着侧过头面壁不语。
“你是在替他怨我?”夜绥远薄怒冷笑,捏住她的下颚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双眼,她紧咬着唇对他怒目而视,夜绥远心下一沉,便俯身攫住她因嗔意而紧抿的红唇,一手擒住她怒极扬起的右手,狂妄肆意地汲取她芳唇间的甘甜,强行撬开她闭合的贝壳,惩罚般地攻城略地。
青筠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激得羞愤交加,耻辱、愠怒夹杂着些许迷离一同袭来令她猝不及防,只觉他霸道狷狂的气息拂面入口愈发深入,惊怒之余意欲强行起身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声沉闷的痛呼打断了夜绥远的暴行。
“劝你最好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分,给我安安心心地待在房里准备明日的婚礼。”夜绥远背过身,令青筠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青筠羞愤之余抄起身后的玉枕拼尽全力地砸了过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侧身躲过。
“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夜绥远轻嘲转身,“真令我失望。”
青筠撇过头再不予他任何理会,隐约间听到耳边传来不绝如缕的轻扬乐声,不禁心下一动,“这屋子四面环树,密不透光,换作任何人在这儿待上半月都难免心生闷倦。”
“哦?”夜绥远半信半疑地挑眉,环顾了四周清一色乌檀所制的陈设,一双黑曜石般璀璨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异光,“那等日昳暑消为夫带你去后山散心可好?”
青筠一时语塞,绝然不信他会这般轻信自己,却又去意心切,乱了心神,竟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那琴音是如此熟悉,悠邈空灵婉转跌宕,仿佛被拨动的并非琴弦而乃人之心弦,悦耳得有如天籁。
不过照理说这入密琴声应当不会传入夜绥远的耳中,想到这里青筠稍许放下了心,尽管距日暮约摸还有两个时辰,但她心知欲速则不达之理,便默然应允不再多言,暗自祈祷琴声莫止。
所幸直至日落那熟悉的琴声也不曾停住,青筠欣慰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疼惜。夜绥远并未食言,却执意要将青筠抱出房门。青筠不敢造次,只得努力压制内心的激动,随他来到后山一处开阔的空地,见他将餐桌菜肴设于此处,方才的不悦不禁一扫而空。
蝶舞满脸愧色地迎了上来,杏黄的香云纱衣袂飘扬,移步间环佩叮当。
“青筠……可曾好些了?”众人只见其眼中堆砌的歉意,青筠却就近捕捉到了她眼底的落寞与怅惘,不禁暗喟不已,而又心生尴尬,不安地瑟缩了半分,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夜绥远感受到怀中之人的轻微躁动,似是警视地向她怒目而视,令青筠感到一头雾水,回神时已然被轻置在软垫靠椅上,便也暂时安下了心神。再细辨时那琴音依旧不绝于耳,若非重光之绕梁更有何等名琴之音得以如此袅绕,而琴声悠扬回荡于山谷之间,却又似是于山巅弹奏,时近时远,若即若离。
席间唯有三人,青筠举箸间只觉局促异常,蝶舞对夜绥远的情愫丝毫不加掩饰,而夜绥远却全然无视,对青筠添菜斟酒极尽暧昧之能事,令她无地自容,甚至不敢迎上蝶舞澄清晶彻的目光,仿佛自己才是觍颜介入的夺爱之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
而夜绥远对于蝶舞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关切,温而不暖,怜而不爱,仅仅止乎于兄妹之礼。那一声声“绥远哥哥”唤得亲昵而恋慕,而应声之人的寡淡连青筠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但她仍能笃定地感受到夜绥远对蝶舞那种淡然而诚挚的关怀,一时间想明了那个怒视的含义。
他是关心蝶舞的,虽不外露却有心庇佑。而自己不过是个敌友难辨的外来之客,他始终对自己抱有戒心,自然容不得自己去伤害那个整个夜留宫都视若珍宝的、纯真无邪的蝶舞。
她总是在扮演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唯有在母亲与重光面前方才感觉到他人对自己的珍视。而夜绥远与蝶舞间那种暧昧的情感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叶尔祺恬淡温柔的微笑,而她所希冀的却远不止这些。
然而凡事总与愿违,她始终闻琴声而不见抚琴人。那清悦琴音彻夜未曾停歇,闻琴之人亦是彻夜辗转难以入眠。
夜绥远默然地看着她眼中释出的点点暖意,放在桌下的手不禁逐渐撺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