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秋日暝明,幽篁深处一紫一素两个身影相对而立。
“她既已来此,为何你还要设计害她?”
“大哥说笑了,她来此七****何日不是良辰美食以礼相待,何来害她之说?”
“你的无羁在她堕马当日被人喂过马醉木。”叶尔祺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一张绿绿如玉的俊彦上刻满了隐忍的悲愤。钟灵山巅高处不胜寒,肃杀的秋意将他映衬的寂廖出尘,悲切而寒心。
“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夜绥远嗤笑出言,“你明知她陷于险境却袖手旁观,因而没有立场来诘责于我。何况此举于你于她都有益无害,我不希望天一茶楼那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凤眸之中阴鸷毕现,夜绥远双手环胸,勾起一抹残戾的冷笑。
“那场大火果然是你的所为,你可知此举会伤及无辜!"
“即使伤及无辜也是你鲁莽所致!若非你贸然现身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何况不是还有你这个大哥善后么,我听闻楼中之人去安然无恙还心觉不妥,你可知一旦事情外泄将会贾招多少灾祸!”
“当然在场的并无茶楼众人,因此你不比多思自扰。倒是那西晋的太子一干人等方为隐患。”
“你倒还知道那是个隐患,”夜绥远眼中戾意更深,“天一楼焚毁过半那怀玉阁却可以在几日之内修缮开业,而它真正的业主,鄙视
夜本人无疑,司殛令已于昨日下发,可他早在十日前便已辞行归晋。一旦会中之人离开东泽国境司殛令便会自动失效,这道理你安能不知?”
“这是牵涉国体,西晋太子不能死在东泽境内。”
“国姓将易,遑论国体!”夜绥远语出惊人,宿林苍鹰亦然受惊飞出,叶尔祺却也只是微微变色,阖目恻然道,“届时你务必践诺。”
“那是自然,可你昨日擅奏《阙题》引她注意,不知这算不算是违约?”夜绥远原以为他会无言以对,不了他却从容反驳,“那七夕之事你又该自圆其说?”
这一句不温不火的诘问反倒令他语塞,她有意让青筠误解一事却是做的有些不入流,而当日她震惊悲愤的表情虽为如他所愿,然而事后他都并未感到有多快慰,反倒有些愤懑难当。
“我当日仅是断了她与你期会的念想,以免耽误正事。何况若是你们情真意笃,又何得她会曲解误会?”
叶尔祺定定地凝视着他略显愠怒的脸,倏然莞尔,美得令人望而却步,“你说得对,青筠素来深信于我,待她过了一时之气,必会理清自己的思绪。”
这话不偏不倚地说中了夜绥远的痛楚,青筠闻得琴音时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夜绥远霎时有些恼羞成怒,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恼恨什么。“但她即将与我成婚,这是既定的事实,容不得她半点悔意。”
“这门亲事有名无实,你又何必与我较真。”这是叶尔祺心下所想,却并非出口成言,他无意激怒夜绥远,而夜绥远却将他眼中的想法看了个分明,忽而转怒为喜,解颐而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只允诺于你不会伤她,未曾承诺不会爱她。”
叶尔祺闻言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愠意,索性也直言不讳起来,说话的语调平和中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若真如此,我必当不吝倾尽淇奥门之力于夜留宫公然相抗。”
“大哥未免太过不自量力,淇奥怎可于夜留宫相抗衡,何况淇奥本属夜留宫!”夜绥远震惊不已,他不曾想到叶尔祺对青筠的重视如此之深,殊不知这份重视更加重了事后除她得决心,她容不得厝火积薪酿成祸事。
“可放眼淇奥唯我一人知晓此事不是吗?世人皆知夜留淇一直处于敌对状态,而夜留宫作恶甚多,淇奥门虽逊于实力,然则悬壶济世甚得民心,届时必能一呼百应广的襄助。”叶尔祺一双角色重瞳流光溢彩,光辉夺目。
夜绥远此时已是哑口无言,心中却以暗恨着下了一个决定。
“天之将明,吉时将至,恕不奉陪了。”
叶尔祺略有怔忡地望着她得背影消失在山巅,唇边牵起一抹苦笑。今日这番交谈不欢而散,夜绥远恐怕已然动了杀意,他与夜绥远都不曾如此失态,然而自己着实无法容忍他那番话,无法容忍。
副笄六珈,螺碧嵯峨,金玉凤冠,霓裳霞怶,青筠双目无神地顾镜出神,对身旁赞不绝口的喜娘全然不予理会。
凤仙蔻丹,朱唇点缀,青筠如同一个布偶般任人摆弄装扮,所嫁非所属,毫无新嫁之欢愉。妆扮得宜,青筠截住喜娘的溢美之词,执意遣退所有侍从,一个人端坐于房中静候吉时。
静候吉时,毋宁说事静候良人。
琴音于拂晓是断,再为重响。她心中忽觉雀跃,莫非是它有意来寻?
秋夕那夜她一入房门边后悔了自己的贸然失约,寤寐思服,自怨不已。他不该不信任她,不该这般轻易地便落入了夜绥远的离间圈套。
然则柳如烟的身份实为特殊,她初至江南便听闻了朔月居于燕子楼的盛誉,二者隔江相望,各据已测,一为风雅之所,一为风月之所,看似不容,实则相得益彰。而朔月居之乐师重光亲临燕子楼为花魁如烟伴奏一曲之事早在长江两岸被佳得沸沸洋洋。
青筠前往苏州不过三五次,却几乎每回都是坐在朔月居等候仆从过江唤人。江浙富饶之地民风开明,如此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重光于如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令情窦初开的青筠好不恼火。若说她此生较真去忌妒一个人,那这人便非柳如烟莫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却静得落针闻响,青筠终于开始不安起来。施了内力奏响的绕梁得以佳声千里,叶尔祺理应在钟灵山上,可他为什么还不现身?
犹记得江南画舫中他曾向她阐述《阙题》的涵义,奏者悲切则闻者戚然,奏者欢悦则闻者亦为欣然,琴随心动变幻莫测,方为阙题。昨夜琴声响彻山峦长鸣入微,弦弦掩抑声声思,他分明牵念自己?纵使夜留宫守备森严,然而凭他的绝顶武艺想要入内并非难事。只是那夜绥远诡诈阴鸷,武艺又似是高深莫测,莫不是收了他的阻扰?可之前自天一楼一事看来这两人并不陌生,不知她是否为难叶尔祺……
纷扰的思绪愈理愈乱,正当苦恼间,房门忽地被人打开,见来人不过是个小厮,青筠一颗心终沉到了谷底,正待她心灰意沉地打算盖上喜帕,脑海中倏地灵光一闪。
“是你?!”青筠不可思议地轻声出问。
“公主还能认得本宫,便也不枉本宫猥自枉屈穿成这幅德性了。”布衣黄衫不及银衣素锦来的皓白摄目,却依旧敛不去那股与生俱来的凤质龙章端木诀夜笑的轻狂,“这鬼地方还真不易找,害我寻索了整整三日。”
“你事来…”
“明知故问”端木诀夜没好气地问道,上前拿过她手中的龙凤呈祥云锦喜帕细细把玩起来,“赶紧把这身艳俗的喜服换下,离吉时只余一炷香的时间了。”
青筠膛目结舌,敢情他这身打扮是来带自己走得?心中一动,却是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满头步摇花钿琤瑽作响,“我不走。”
她还不曾等到她得良人,又怎会同他人先行离去。
“不走也得走,”端木诀夜一改先前的戏谑神色,素容更见威仪凛然,“莫非你想回京一月便无故枉死?过了今日,即使你想要出逃夜无法离开了!?”他的眼中分明燃着熊熊的烈火。西晋草原的淳朴彪悍已然使得他一喜一怒都发于声色,若不是为了就她他才不会不遵母命冒着巨大的风险在京城逡巡多日而不西返,结果她却不识好歹地非要留下来嫁给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男子!
“你什么意思。”青筠的脸上倏然变色。
“今日申时靖宇军入城,届时封锁京都所有城门。”
“靖宇军忠心可鉴,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一之事。”话虽如此,青筠却想到了县前千兰女滴夜宿凤仪宫及其现身食肆一事,心不由慢慢收紧。
“我何尝说事是靖宇军谋反了,只是戍军回调必是奉命于危难之间,皇宫内尚且吉凶难测,你留在京都恐怕性命堪忧。”端木诀夜语言之间的关切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如今连南宫翛然都已经悄然逃离,何况是你。”
“母妃尚且都身陷险境,我又如何得以独活!”
端木诀夜闻言怔怔,他自幼活在其母阏氏背后叶赫那拉家族的强大庇佑之下,何曾为如何护母尔忧心如斯?
“多谢太子挂念,但青筠不能在此关头离京,但青筠自会尽力求得自保。离申时还有三个时辰,太子还是快些下山出城把。”她不曾想过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异邦太子竟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来营救自己,虽有疑虑,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端木诀夜定定地看着她妍状靓饰的丰容,终是无奈地点点头,她既是心系其母,纵使强行被带离出城夜难保不会重涉龙潭。端木诀夜自袖中取一华饰短匕掷去,见青筠稳稳结果,不禁露出一丝悦然之笑。
“这是…寒月?”青筠拔刀出鞘,一脸惊诧地审视这把昔日的刺秦名刀,那凛冽的玄铁锋芝竟生生改过了鞘上玉石的光彩,耀眼夺目,却是昔日人已没,今日剑犹寒。
“眼力不错,这是给你用以防身的,好好收着,我们还会再见到的。”端木诀夜勾唇而笑,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忧色,待她小心翼翼地将刀入鞘放回袖中时,却又蹙起剑眉张口欲言。
“放心,我不会再用这刀作刺杀之事。”青筠冁然,眼角的笑意却转瞬即逝。
“端木诀夜轻嘲似的耸了耸肩,不由分说地扯过喜帕掠出窗外,漆户黄衫定格为一幅轻灵高妙的绘图,良久方才散去。
青筠略带失神凝视窗棂半响,抬手拔下悬于风管两侧的玳瑁珠帘,眸前明红颤见不分明,帘后却是晶泪盈眶却不得落下。
他终究是没有来。
岂尔不思?畏子不苯。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然而她的生死契阔之愿终是化为一团泡影,伴着令人心窒的岑寂缓缓沉入虚空。背过身正欲唤喜娘另取一帕,下一秒却落入一个温软而熟悉的怀抱,带着她依赖至极的温暦馨香,宁和得令她近乎恍惚。
叶尔祺一言不发地拥着她,竭力抑制内心翻滚的酸涩。他深知端木诀夜的成功潜入当时夜绥远的刻意放任,个中意图不言而喻。他一向自认处变不惊,此番却因她得毅然留下而茫然无措。
他不曾想他言明自己的深情,唯恐自己复杂的身世会贾祸而牵连于她,一路相处他面对她的赤忱深情一直都诚惶诚恐,刻意有了分疏离。这并非他初次拥抱她,却是首度以爱得名义将她榖于怀中。
青筠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温热,然而混杂在龙涎之中的一丝异香却令她心生疑窦,“你受伤了?”想到自己紧靠的时他得伤口,青筠慌乱欲退却动弹不得,仰首凝视他异色流光的琥珀重瞳,目中的深情交织着痛惜,浓得无法化开。
她清新恬淡的气息拂面而来,面帘划至颐侧,眸中泪光点点,叶尔祺强忍着俯身攫取樱唇一亲芳泽的冲动,一手取下发间的乌檀鎏金簪缓缓别入她的髻间,许是金钗珠钿错杂,乌簪内敛尔涵蓄不甚夺目。
“等我回来。”细语呢喃如温润春水迂回流淌至天际相接于苍穹,带着令人笃信的坚定与从容,青筠应得不假思索。
自始自终青筠都不曾确认叶尔祺对自己的感情,之事一味地用近乎痴迷的眷恋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这,得到的回应却是她宠溺却带着疏离的笑,她似乎永远都迈不进他身边的圈子。
而今患难之际见于真情,纵是一场误解,她也甘之如饴地认定她此时感受到的一切。而时局繁复难以明视,这场婚礼叶尔祺既不能插手反令她等待,便已证明了这亲事的有名无实,至此她已深信不疑终有一日将得以拨云见日。
他告诉她,这乌簪系他生母遗物,其名甚美,曰:月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