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婚,圣上理应赐之以府邸,以示既嫁从夫,而她却是居于夫家待嫁。绣金茜幡幢,暖帐熏淡香,青筠静坐着以此自嘲。
另有一事令她懊恼不已,文帝密授之命,若非肌肤之亲则难以完成,这与她先前所求南辕北辙。只怨她当时索以自由过于急切,以至于疏漏如此关键的一点。不过想起叶尔祺临别之诺,许是他们有约在先毋须自扰。但凡思及那双浸润在无限柔情的琥珀重瞳,心结自解。
夜留婚宴宾客并不多,只因夜留宫素来不會轻易延请宫外之客,更有明文不得留人至戊时。
遂天色稍暗,红烛初燃,夜留宫便已万籁俱寂。非婚丧室外忌明火,夜留宫院内一片明珠映夜,唯有一丛篁竹之后的鉴湖水榭中透出赤炎火光。无拜堂之礼,无高堂来贺,那几案上的云缎锦盒默然无声,令青筠看了不免伤感。
门扉轻推,青筠心中一滞,屏息宁神辨识着那熟悉的步省,心如撞鹿。尽管是场无亲无贺的无实之婚,这终是她的初嫁,心中自然紧张不已。
红结玉秤挑起喜帕,青筠臻首轻垂不敢迎视那双流光溢彩的迥然风目,自是未曾瞧见绥远眼中一闪而过的的亮色,他俯下身将喜秤放在一边,用手拨开她面前的玳瑁珠帘,红腮樱唇,长睫如翼,敛睫默然的她如同一株诱人采撷的芍药,令人怦然心动。
换上漫不经心的哂笑,夜绥远伸手抬起她愈发尖细的下巴,“你今天真美。”他的声音低沉而蛊魅,青筠心神一晃,而又微恼着咬了咬自己的唇,敛了神色将头撇开一边离开了他的指尖,居然自行伸手摘下了头顶沉重的凤冠,仿佛心头也卸去一份重量,这凤冠压得她连尚未痊愈的颈背都酸痛不已。
不知为什么,夜绥远看到她这个有些孩子气的举动,眼中的冷意稍稍退了些。
“未央殿后有一处汤泉,我已吩咐人备好了玉露熏香供你药浴,应可减缓你背上的伤痛。”他一眼便辨认出那支在金钿翠华中韬光内敛的乌簪,眸色一暗,其间各种情绪百转千回。
事已至此,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待一切尘埃落定,从此与子携手远离京都,“多谢夫君体贴,今日夫君亦是疲累劳甚,不如让青筠侍候夫君沐浴。”
夜绥远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径直弯腰将青筠自床沿打横抱起,无视于怀中之人的僵硬与轻挣,一路走出红光盈室的新房。迎面拂来的秋暮寒风令青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月华如练,廊边湖光潋滟,她曾无数次与叶尔祺在苏城河畔欣赏醉人的月色,而今良辰美景依旧,却成了一场虚没。
她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看侍立廊边的婢女,更不敢去看可能隐匿在茫茫夜色中那抹思眷的身影。殊不知左右侍从皆为敛容垂首,而她朝思暮想的良人,此时亦是无暇留察她的一举一动。
途径未央殿,殿内庭燎光灿,应是夜擎宇劬劳其中,周边守卫甚为森严。青筠情不自禁的睁开双眼,莫名感到一阵迫人的森然。夜绥远的胸膛灼烫的近乎炙人,她甚至能听到他堂内传出的强快心跳。
她这可是在引火烧身?她感觉四围岑寂的令人窒息,有如夏日暴雨前的沉闷。一阵刺目的煌光打断了她的思绪,室内的温热与外的寒凉如处两季,浴室特有的兜楼婆香,浓腻的令人晕眩。
见夜绥远遣退了众人将自己放到池边的褥榻之上,青筠即刻站直身子绕到夜绥远的身后,颤巍巍的纤手抚上带着体热的茜素绮罗,下一秒却被另一只炽热的厚掌握住,夜绥远顺手将她带入怀中,眼中闪烁着迷离而邪佞的光芒。
青筠心中一紧,寒月落入手中,那份玄铁特有的冰寒自掌间游遍周身,另一只手却被一团灼热紧紧包裹,她险些咬破自己的唇,他竟还笑言她咬唇之态诱人至极。
她并不想铤而走险,凭他的身手与夜绥远相争,连鱼死网破都仅是奢望。持刀的柔荑随着腰间的手掌一同收紧,夜绥远只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的素手,另一只手逐渐箍紧,带着炙人的炽热缓缓下移,青筠顿时方寸大乱,慌忙举起另一手朝他的胸口刺去,却在他的胸前三寸处被他截获,腰际的热流顿时冷却。
夜绥远勾唇俯身,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嫣红的樱唇,继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那只握刀的手刺向自己的心口处,青筠惊呼出声,却不是因为他这看似疯狂的举动——
他竟然穿着软甲!
今夕何夕,他居然在喜服之下还穿着软甲!一股砭骨的寒意侵入四肢百骸,她终是错了,错的无可救药。
夜绥远单手缚住她双掌,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巴强使她与自己对视。凤目凛然寒星四射,如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忽而一道寒光闪过,夜绥远俯首欺上她的红唇,暴风骤雨般地侵占她唇舌间的每处空隙,近乎狠戾地啮咬着她的薄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却更激起他欺凌她的欲望,将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扯她入怀,一手扯落轻薄的衣衫,红服之下是纯白的亵衣,与她颈项间凝脂般的玉肌几乎混为一色,莹白的有些耀眼。感觉到迎身袭来的腿风,他轻而易举的先退后进避开了她的攻势,余怒未消地扼住她雪白的皓颈。
“是洛永文支使你来刺探情报的?”夜绥远红着眼加大了手中的力道,“你回去告诉他,不论他如何费尽心机都休想逃过此劫,昔日之仇我必当加倍奉还。还有,”他忽的讥讽一笑,“让他知道他之所以会落败不是因为罪孽深重而是狠戾不足,天真有余,我会用今人的鲜血,祭奠昔日的冤魂!”
言毕扬手一推,早已意识涣散的青筠顺势跌落湖中,寒月铮琮落地。
夜绥远毫不理会跌入池中之人,仅是默然睇视着寒光四溢的铁剑,随后冷冷一笑,抬步离开了宫室。
青筠只觉温热的汤水灌入鼻腔,顿时一股酸楚令她理智稍回,然而四肢却诡异的沉重无力,只能凭自己仰躺在不过五尺深的池底。他努力的睁大双眼,却只见到一片白光逐渐扩散。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接连浮现,仿佛是要令将死之人重温即将消逝的记忆。
叶尔琪的许诺,琴妃的叮咛,言犹在耳。纵是心如槁木绝望求死的人,在挣扎于濒死之际亦会油生本能的恐惧与痛楚,何况是牵念眷生之人。死亡的阴翳裹挟着骇人的幽邃,令人于垂死中惊恐入骸。
意识即将消失之际,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不甚宽厚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陌生却不疏淡,带着她缓缓游离窒息的桎楛……
轻掩门扉,退出房外,一回身便见到绮罗污血满目红丝的那个罪魁祸首,怀亦一改先前的温文揾怒相讦。
“明知他中了迷香还推她入水,你当真是要置她于死地?!”他紧紧攥着手掌,丝毫不忌惮来人的鲜血浑身。
“这不是救上来了么,何况她的死活与我而言无足轻重。”夜绥远一脸漠然地拭去嘴角的血迹,目光锁于紧闭的房门。
“于你而言世间众人皆为无足轻重。”茫茫月色下,怀亦的轻语如同一缕轻烟缭绕悠然,带着冷然的悲悯与奚落。
夜绥远微愣,他不曾想到怀亦也有如此尖刻的一面,随后只手钳住他的肩胛,眼中的血丝愈发密集,“是又如何,夜擎宇已然命丧黄泉,接下来要死的,便是你阔别十五载的父皇。”
清寒的月色笼罩着他薄怒的脸庞,散发着一层幽冷而可怖的青光,怀亦定定的审视他脸上的狰狞,幽幽到,“他十五年前罔顾我的生死,而今你用他来向我示威未免显得荒诞了。”
夜绥远大笑三声,“你说的对极,你我本是同一类人。”
“你的右臂受伤了。”怀亦不再辩解,轻叹着望向他不甚灵便的右臂,一到鲜红的液体自他手中之剑蜿蜒而下。“取下肩头的药箧,正要返身推门,夜绥远却突然制止了他。
“这点小伤并无大碍,”剑眉颦蹙,“墨岑应当已在回宫的路上了。”
“你已经部署好一切不是吗?纵是十个墨岑闯进宫也只有死路一条,你大可高枕无忧。”他再度换回那种轻讽的语气。眼前之人血渍遍身,发丝微乱,一双狭长的凤目中充斥着嗜血的戾气。倜傥而自负的哂笑挂在唇畔,浑身上下都是刺鼻的腥气,剑尖犹有滴血,赫然一个狠辣孤傲的夜月修罗。
“司殛之厉并非浪得虚名,此时不一丝差池。”夜绥远淡然地觑了眼房门,转身离去,拖曳着一道孤傲的血痕与影。
怀亦提着药箧深色复杂地伫立原地,直至那抹颀长魁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当真是无所顾忌的么?十五年前他目睹自己被掳走而不相救,全然没有一丝身为人父的忧色,成人后闻得母亲亦为他的绝情所累绝望离世,他更是五内俱焚仇痛不已。
可如今他即将为自己先前的罪孽而遭受报应,自己却全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这期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割舍。正如他与青筠亦是素未谋面,却在听闻她坠马受伤时忧心如焚,会在她险些溺水丧命时怒不可遏地斥责夜绥远。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但此时的他已然别无选择,五年前他从夜绥远口中闻得自己是满月之时被掳进夜留宫的当朝三皇子,又得知其母因此香消玉损,便指天为誓为母复仇,襄助夜绥远诛杀夜擎宇,严惩彼时弃其母子于不顾的文帝。他潜心钻研药理,在夜擎宇的茶饮香炉中掺以慢性毒剂,终令其丧命。
然而他并不想取文帝的性命,却间接促成了夜绥远的杀计。
四肢疲乏,浑身无力,这分明是迷香所致。昨夜的险境如临似现,青筠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
她险些死在了夜绥远手中!她咬着唇自床上支起身,房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药香,看来昨夜救她的亦是怀亦。不知为何,她于他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近,这令她迷茫不已。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让自己成为这夜留宫内的釜底游鱼,幸而成婚翌日便是归宁之时,她必须把握时机永远地逃离此处。
推开门扉,一顶玄青软轿俟于门外,青筠纳罕之余不禁心生疑窦。略一思索,掀帘而入,随着软轿的驾起她的心也起伏无定,这轿子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她忐忑地审度四周,竟发现轿帘被死死地钉在了壁上!
而她此时无力徒手破开厚紧的绸帘,伸手入袖,才想起那把寒月被她丢在了浴池边。“停轿!”
“少夫人有何吩咐?”话虽如此,可轿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轿内狭隘闷气得很,我想下去走走。”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回少夫人,山间晨露深重地面湿滑,还请少夫人留坐轿中。”
青筠明显感到软轿前行的速度逐渐加快,不由得气结心慌,怒喝一声“我让你们停下!”软轿果然应声而止。她迫不及待步下轿辇,却发觉自己已然到了宫门外,只得悻悻回轿。
抬轿之人健步如飞,轿内之人几乎难以察觉轿行的轻微晃动,转眼间便到了山脚下。青筠满腹狐疑与郁结,不待侍女掀帘便一把拂开了帘子,却见一人身着玄色锦袍负手立于轿前,袍裾朝展有如临风玉树岿然不动,英气逼人。
青筠略一蹙眉,绕过他身侧径自向四牡寸辔华丽鸾辇走去。
“夫人弄错了,那才是你我之乘。”
青筠顿足,瞥一眼那华丽的宫车,转身走向其后的灰青小轿中。了然之余,心中惴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