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行到林德清家时已将近饭时,林德清之妻卢氏此时正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灶台上一口盖着的锅里“咕咚”作响传来阵阵饭香;另一口锅里烧着热水准备烫洗木盆里的两只熏鸡;卢氏正在菜板上切黄瓜片,旁边放着一碗已经切好的茄子条。
阿芷见了忙过去帮忙:“婶子,我来看火!”
“可使不得!听你叔说昨儿个你受伤不轻呢,正好叫婶子瞧一瞧。”卢氏见她脸上只余有几处红点未消,想来也没有大碍:“你春桃姐在里屋做鞋,快去寻她玩去!”
“我呆会儿再去嘛!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都好得差不多了。”阿芷一边向灶里加柴,一边起身拿勺子向饭锅内搅了一圈以免粘锅。
卢氏见她动作娴熟却是做惯的,又是喜欢又是叹气:没娘的孩子早当家,这么点大的女娃比自家十四岁的春桃厨活儿做得都好呢。
她越看阿芷越觉得怜爱,又见她眉清目秀,虽身量未足也看得出将来定是个清秀的佳人,聘来做媳妇倒是个好主意。来宝不是最爱去寻她玩耍的?等问过当家人的意思就叫他去探一探萧先生的口风,现在两个孩子都还小倒也不急。
且不提卢氏心中的打算,萧父早就被林德清迎入了正房,陈子浩正和表弟林来宝在正房内闲坐。但他二人一个出身于官宦之家,一个长于草野之地,一时却找不到投机的话题,颇觉无趣。见二人进来都起身招呼:“大叔你可来了!”
“大叔请坐!”
林德清将萧父让到客位上坐了,来宝早已斟茶奉上:“萧大叔喝茶!”
“这小子倒有两天没到我家来皮了!”萧父看着眼前年方十岁,虎头虎脑,一笑就露出两口虎牙的男娃心中很是喜爱。这来宝平常虽然调皮,是个上树掏鸟窝下田抓泥鳅的主儿,但胜在心地良善讨喜,时常帮阿芷抬水拾柴的倒是个好孩子。
“嘿嘿,前两天奉娘亲之命送东西到外祖家去哩,今天上午才到家。回家就见到表兄来了,就没来得及到大叔家捣蛋来着,”来宝挠了挠头:“那个,阿芷妹妹可好?”
“哎,昨儿才被野蜂蜇了又淋了雨,我在家里还不知道到处找人。幸好有这位小兄弟搭救呀!”萧父感激的向陈子浩连连点头。
“啊?她受伤啦?严不严重?我看看她去!”林来宝话音未落已经跑到了屋外。
“呵呵,这小子!”林父被儿子紧张的样子逗笑了:“就没看到平时有这样急过!”
萧父一听这话倒不好搭腔了,只得转移话题向陈子浩道:“贤侄此次出门怎么身边也未带两个近待?你家中父母可放心你独自出门?”
陈子浩一听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舅父,萧大叔,小侄这次是偷偷出来的。家中众人事先都不知情。”
“胡闹!”林德清急了:“你连你娘都没告诉?我看现在你家里找不到人肯定都闹翻天了!南充县属果州治下,离这里有六十多里,你小小年纪孤身上路,万一有个闪失叫你母亲怎么想?”
“舅父别恼我!”陈子浩见舅舅生气了,忙上前一步跪下:“小侄也是因为母亲经常提起舅父甚是想念,便想代母亲走一趟。来看望舅父舅母也是我的一片孝心。再说身为男儿出来行走游历也可增长见闻,博闻强识。舅父就请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谅则个!”
“林兄,这孩子远道而来也是一片想见你的心意,他平平安安到达正该大家欢喜,你还发怒做什么!”萧父劝道。
“先起来再说!”林德清让陈子浩先起来说话:“萧兄,他能来我实在是高兴!想当年先父就只育有我兄妹二人,我那妹子也是个温柔的脾气,打小我就疼她。自她出嫁我们却再未见面。我这心里……哎!”
“其实你两家相隔只几十里,怎会这么多年不走动?是否有什么苦衷?”萧父不解。
陈子浩其实心中也有此疑问,在家时他也曾问过母亲,为何明明心内挂念舅父却又不回去探望?母亲总说犯了家规无颜回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家规?
“哎,萧兄,虽说你并非本村土生土长,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我也清楚你的为人,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自己人。其实都是些陈年家规才使得我兄妹二人这么多年未见啦。”林德清感叹道。
“倒是小弟唐突了!既然关系到林氏家规,那想必也不便相告,林兄就当小弟没问罢!”萧父告罪。
“大宋建朝已将近百年,那些陈朝旧事现在说说倒也无防。你道咱们这支林氏族人祖宗是谁?”
萧父和陈子浩都满脸无解。林德清当然也没指望他们能知晓:“你们可听说过杨复恭此人?”
“可是《唐书》记载唐昭宗时专领禁军的权宦杨复恭?”萧父诧异道。
“不错!我们这一支林氏族人的祖先就是杨复恭的亲弟名弘远的。我们林氏祖籍福建,后于开元年间迁至长安,一直以经商为生。到得复恭这一代,父母早逝,家境败落,几乎沦落到上街行乞。多亏了他怜爱幼弟,自愿卖身进宫做了太监。后来他拜枢密使杨玄冀为义父,就改了姓名为杨复恭。凭着他的审时度势,聪明机灵他一步步的位及宦官之首,权势熏人。僖宗皇帝驾崩时他更因拥立昭宗有功加封开封、金吾大将军,统领禁军,一时风光无二。先祖也受了恩惠提携,加封昭武校尉,又广授良田美地,奴仆家人;一时间烈火烹油,繁华至极。哪知人一旦拥有了权力就会患得患失,生怕失了它就失了翻云覆雨的能力。复恭广收党羽栽培自己的势力,私擅朝政,更为私仇杀了国舅王瑰。昭宗如何能容忍得过?最终他也只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先祖当年得了消息便带领族人逃到了蜀地,最终选择此处安家落户。他有感于其兄的遭遇,认为官场无情,今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天也许就沦为阶下之囚,千人踩万人踏。他不想有人再步复恭的后尘,于是制定了一条家规:凡林氏后人永不得入仕!从那以后,我们在林家村代代繁衍,世代以耕田种地为生,与外面的世界几乎隔绝。”林德清谈起家族旧事心里也感慨良多。
“的确如此啊!这世上为了权力枉送性命的人太多太多!”听了这番话萧父也忆起了一些往事。
此时陈子浩心里已经对自家和舅父家不相往来的原因有了答案。
“我那妹子十岁的时候就和子浩他爹订亲了。当时他家住在十来里外的陈家村,两家大人偶然认识了便认了个好相识经常走动。后来陈家看他二人年纪相仿,又是玩得到一处去,我那妹子人长得水灵又心思通透就来提亲了。我爹看陈家家境殷实,妹子嫁过去吃不了苦就将亲事订了下来。哪知他爹是个心大的,不甘心村野粗陋,睡里梦里想的都是加官进爵。明知道咱林家有后人不许入仕的家规,还是考得进士中了二甲五十五名,得了个南充县知县的差遣!那个时候家父母都已经辞世,我想依祖训就得取消这门亲事。谁料妹子早已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夫婿,为了嫁得他竟以绝食相逼。我做哥哥的还能见着妹子去死不成?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哪知他二人婚后连回门酒都未回来食!我为了这件事更是十来年都没有去看过她,哎!”林德清其实虽然对妹子夫妻二人颇有不满,但心中还是十分思念自己的亲妹妹。
“舅父,我代家父家母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罢!”陈子浩一揖到地:“家母其实十分牵挂你,经常给我说和妹子诉说你们小时候的趣事呢。”
“这事与你通不相干,都是你那老子做的好事!”林德清瞪眼道:“告诉你罢,你爹言而无信,你万万不可不要跟他学!”
陈子浩被舅父的话哽得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
“哎!血浓于水,亲人的血脉再怎么也割舍不断。这官儿已经做了,难不成还能收回来?只要他心存百姓,严于律已,不做那些攀比揽权,互相倾辄的事儿,和林家祖训的本意也不相悖!你就不要再计较了!”萧父劝解。
“我气的是娶了我妹子居然门都不让她回,这是安的什么心?虽是嫁了他陈家,她身上可还是流的林家血!”林德清说到伤心处很是愤怒:“他要是来给我认个错我还能逼他辞官不成?没准我就原谅他了,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管不了那么宽!但你看他做的些什么事儿?想来是他现在是官老爷,怕咱们林家的门楣污了他!”
陈子浩忙上前两步跪倒在林德清面前:“舅父,你老人家消消气。子不言父之过,我代二老给您赔罪罢!”说着又嗑了三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林德清忙将他扶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随便下跪?”
“舅父是我的长辈,给您下跪是应该的!”
“林兄,那些陈年旧事过了就算了,你总不能让这个孩子心里有负担嘛!”萧父在一旁帮腔。
“罢了罢了,还说那些做甚?看你这孩子聪明伶俐又孝顺知理,我也为你娘高兴!”林德清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我叫村里的人下午去给你家送个信,就说你到我家来住一段时间再回去,也免得你娘担心!”
“多谢舅父!”陈子浩心头一松。
“不过你这次跑出来的理由怕不是单单想来看我这么简单吧?你要是想来看我你娘难道还绑着你不成?”
“这个……这个……”陈子浩结巴了。
“怎么?还不能说?”
“我偷听到爹和娘的谈话,说要给我订亲……”
“哦,你今年一十二岁,订亲可不是好事?你怎么倒跑了?”林德清一脸促狭。
“那个……那个姑娘今年已经十五了,而且骄纵蛮横,所以我……”陈子浩的声音低若蚊蝇,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哦,原来比你大着三岁。”林德清思索道:“你爹好歹也是个知县,没道理要你娶个比你大三岁的女子为妻。想来这女子家世不普通吧?”
“舅父真是料事如神!”陈子浩还不忘拍个马屁:“她是果州知州家的二小姐!”
“哼!看来你那老子真的是想升官想疯了!连儿子的终身大事都能拿来做笔买卖!这娶妻要娶贤,蛮横的女子娶来哪是家门的福气?”林德清对陈父又多了层不满。
其实陈子浩自小饱读诗书,陈父给他请的都是本地有名的儒生授课,又兼给他请了几位拳脚师傅教他些武艺;他本人生得俊秀伶俐,又已于去年乡试中了秀才,正在备考州试。故而自己心中也常常有些出将入相的念头。
圣贤曾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对自己进士及第也有八分把握,到时候一定寻一位绝色温婉的佳人作伴一生。此时父母要给他订亲,对方还是个蛮不讲理的主,他哪里肯?说不得只有先离家出走一段时间再说了。